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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首都民兵在“四五”之夜 作者 郭凤意(北京铁路局统计工厂)
这是我妹妹在一九七六年四月五日晚上的亲身经历。她几次想写,想把首都人民对周总理深沉的爱戴,对“四人帮”欺骗、利用首都民兵镇压人民群众的罪行告诉大家。由于写作水平所限,未能写成。作为她的姐姐,我义不容辞帮她记录下她生命中这难忘的一夜。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呀!都快五点了,这回真得走了。”我又一次象一粒铁屑脱离不开磁铁那样,怀着恋恋不舍的心情,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满是人浪、花海、诗潮的天安门广场,赶回工厂去上小夜班。
跑进车间,正好六点。我赶忙打开磨床干起活来。不知怎么的,心总是定不下来。广场上那珠落玉盘的朗读声,发自肺腑的嘲笑声,激昂慷慨的口号声,撩拨心弦的歌声,在我耳边索绕,我情不自禁地哼了起来:“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
“小郭,马上出发,去天安门。”
车间主任的话打断了我的心音。我迷感不解:上边不是三令五申不让去天安门吗?怎么今天主动组织大家去呢?转念一想,可能是群众有意见,上边改变主意了。我高兴得工作服也没脱,拿起棉丝胡乱地擦了一把油手,一步三蹦上了门口停着的大卡车。
卡车在劳动人民文化宫后门停下。我随着队伍进入通亮通亮的文化宫内,只见院内挤满了人,有的穿着皮板朝外的老羊皮袄,有的披着油渍麻花的大衣,有的就穿一身工作服。有男有女。奇怪的是好多人都象霜打了似的,没精打采,不是东倒西歪在打瞌睡,就是交头接耳或低头沉思,只有少数人劲头十足地在待命。我正摸不透是怎么回事,忽听得一个小姑娘的声音:“咱们受骗了。”我脑子“嗡”的下,象是坠入五里雾中。“受骗,受什么骗?”
不一会儿,一个戴“首都工人民兵”红箍的中年人拿着话筒冲我们讲话了:“你们是有光荣传统的首都工人民兵。养兵千日,用在一时。现在党需要我们进行保卫毛主席、保卫党中央的战斗。现在广场上反革命暴徒正在闹事,我们首都工人民兵一定要和他们血战到底!”啊?反革命暴徒?那不明明是些悼念总理的革命群众吗?我自已就曾经在广场的人海里度过许多时间,看那数不尽的花圈,抄那痛悼总理、怒斥野心家的诗文,听那壮怀激烈的演讲,现在要我们去抓这样的“反革命暴徒”,我不由得倒吸了口凉气。 我明白“受骗”这两个字的含义,浑身战栗了,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真正的愤怒。这时,身旁的小王捅了我一下:“听,这蝼蝼蛄还能叫出什么来。”“……咱们是第二梯队,第一梯队已经把暴徒团团围住了,等需要的时候咱们就上。要来之能战,战之能胜。”中年人嗽嗽嗓子,看了一眼旁边一堆堆的木棒。 “和阶级敌人斗,要有武器,每个人拿一根木棒,六个对一个,不管大人、小孩、男的、女的,一个不准放走!”象捅了马蜂窝,象冷水浇在通红的炭火堆上,顿时引起一阵大乱。中年人又嚷开了:“不要乱,一乱敌人就会高兴了。”
“敌人,谁是敌人?!”“刚才在广场上还是同志、战友,转眼就成了敌人了,可真稀奇!”“看来真要向人民下毒手了!”“真卑鄙!”人们你一句、我一句、高一声、低一声地叫喊、怒骂。我浑身肌肉不停地颤抖,牙根咬得酸疼酸疼的,脑袋象被什么东西紧紧箍住了一样。一刹那,我明白了许多事情:我明白了什么叫阴谋,什么叫强奸民意,什么叫借刀杀人,什么叫法西斯。我明白了,我们这些被欺骗来和“反革命暴徒”斗争的首都工人民兵,已经走到悬崖边缘,再一抬脚,就要被推进罪恶的深渊了。我木然地站着,不知所措。这时,一个流里流气、带红箍的民兵推了我一把,我才明白人们正走向木头堆拿作战“武器”。
不多会儿,忽听旁边噼噼剥剥一阵响,堆火点着了,火苗吞噬着一根根木棒,原来是几个民兵把拿到手的“武器”点了火烧了。接着,又有人把刚拿到手的木棒丢进火里,还风趣地说:“真冷,别守着烙饼挨饿了,先暖和暖和。”另一个人嘲弄地说道:“我不烧,我们家的椅子正缺一条腿呢。”引起了一阵会心的笑声。可是有好几个人还是提着棍子走开了。我扯着小王的手,随着人们走向大门。越走人越稠密,越走越难走。“快看,门开了,又带进来了,一、二、三、四……。”一个高个儿小伙子低声地数着。我凭着身体灵活,三挤两拥前进了几步,踮起脚,伸长脖子,看到紫红色的大门真的开了一条小缝,几个学生模样的小青年被推推搡搡塞了进来,第三个还是个女的。他们全身上下湿透,看样子是被水龙浇的。单薄的衣服紧紧贴在身,还不住往下滴着水珠,嘴唇青紫。尽管他们使劲克制,还禁不住冻得一个劲地哆嗦。有一个个子不高的男孩子,肩上斜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黄书包,从他头上滴下的血竟染红了半个脸。可他昂首挺胸站着,并用挑衅的眼光扫视周围的人。这火辣辣、鄙视的一瞥,使我从头凉到脚:悼念总理的人民在挨打、挨抓、挨水龙冲,而我却正时刻准备着去镇压他们……
人群继续拥着,我怎么也挤不到被隔开的、面向墙站着的“反革命暴徒”们身边。好几个民兵要递给他们面包、棉袄的努力都失败了。我象发了疟疾,周身一阵发冷之后又是一阵难言的燥热,我再也无法忍受了,拽了一把刚挤过来的小王,继续向前艰难地蹭去。我们要去广场!我多么愿意当这样的“反革命暴徒”呀,我宁愿也被抓进来,那怕浑身都淌着血!
“不许出去,回去,回去!”一个人在大门口那边大声吆喝着。两扇大门铁面无情地把我和广场的群众隔开,门上的铜环也狐假虎威地晃动着。我只好往回挤。去不了天安门,还在这冒什么傻气?!我和小王悄悄地溜出了一时无人把守的东门。
“周总理呀,您睁开眼睛看看吧,人民的国家,人民受到镇压。有人在利用民兵镇压人民,让人民互相残杀!周总理,您看到了吗? !”小王憋了老半天,终于进出这一串揪心撕肝的话。我鼻子一阵发酸,泪水在眼角里盘旋。抬头看,天上只有寥寥几颗星星。我下意识地看了一下手表,十二点四十分。四月六日已经来到了,清明之夜过去了,再过几个钟头天就亮了吧!
——摘自1979年2月18日一期(第11181号)《人民日报》第五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