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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教社1960年版小学《语文》第十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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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0-14 00:06:12 | 只看该作者
故乡
作者:鲁迅

    我冒了严寒,回到相隔二千余里,别了二十余年的故乡去。
    时候既然是深冬,渐近故乡时,天气又阴晦了,冷风吹进船仓中,呜呜的响,从篷隙向外一望,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没有一些活气。我的心禁不住悲凉起来了。
    阿!这不是我二十年来时时记得的故乡?
    我所记得的故乡全不如此。我的故乡好得多了。但要我记起他的美丽,说出他的佳处来,却又没有影象,没有言辞了。仿佛也就如此。于是我自己解释说:故乡本也如此,——虽然没有进步,也未必有如我所感的悲凉,这只是我自己心情的改变罢了,因为我这次回乡,本没有什么好心绪。
    我这次是专为了别他而来的。我们多年聚族而居的老屋,已经公同卖给别姓了,交屋的期限,只在本年,所以必须赶在正月初一以前,永别了熟识的老屋,而且远离了熟识的故乡,搬家到我在谋食的异地去。
    第二日清早晨我到了我家的门口了。瓦楞上许多枯草的断茎当风抖着,正在说明这老屋难免易主的原因。几房的本家大约已经搬走了,所以很寂静。我到了自家的房外,我的母亲早已迎着出来了,接着便飞出了八岁的侄儿宏儿。
    我的母亲很高兴,但也藏着许多凄凉的神情,教我坐下,歇息,喝茶,且不谈搬家的事。宏儿没有见过我,远远的对面站着只是看。
    但我们终于谈到搬家的事。我说外间的寓所已经租定了,又买了几件家具,此外须将家里所有的木器卖去,再去增添。母亲也说好,而且行李也略已齐集,木器不便搬运的,也小半卖去了,只是收不起钱来。
    “你休息一两天,去拜望亲戚本家一回,我们便可以走了。”母亲说。
    “是的。”
    “还有闰土,他每到我家来时,总问起你,很想见你一回面。我已经将你到家的大约日期通知他,他也许就要来了。”
    这时候,我的脑里忽然闪出一幅神异的图画来: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海边的沙地,都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其间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项带银圈,手捏一柄钢叉,向一匹猹①尽力的刺去,那猹却将身一扭,反从他的胯下逃走了。
    这少年便是闰土。我认识他时,也不过十多岁,离现在将有三十年了;那时我的父亲还在世,家景也好,我正是一个少爷。那一年,我家是一件大祭祀的值年。这祭祀,说是三十多年才能轮到一回,所以很郑重;正月里供祖象,供品很多,祭器很讲究,拜的人也很多,祭器也很要防偷去。我家只有一个忙月(我们这里给人做工的分三种:整年给一定人家做工的叫长年;按日给人做工的叫短工;自己也种地,只在过年过节以及收租时候来给一定的人家做工的称忙月),忙不过来,他便对父亲说,可以叫他的儿子闰土来管祭器的。
    我的父亲允许了;我也很高兴,因为我早听到闰土这名字,而且知道他和我仿佛年纪,闰月生的,五行缺土②,所以他的父亲叫他闰土。他是能装弶③捉小鸟雀的。
    我于是日日盼望新年,新年到,闰土也就到了。好容易到了年末,有一日,母亲告诉我,闰土来了,我便飞跑的去看。他正在厨房里,紫色的圆脸,头戴一顶小毡帽,颈上套一个明晃晃的银项圈,这可见他的父亲十分爱他,怕他死去,所以在神佛面前许下愿心,用圈子将他套住了。他见人很怕羞,只是不怕我,没有旁人的时候,便和我说话,于是不到半日,我们便熟识了。
    我们那时候不知道谈些什么,只记得闰土很高兴,说是上城之后,见了许多没有见过的东西。
    第二日,我便要他捕鸟。他说:
    “这不能,须大雪下了才好。我们沙地上,下了雪,我扫出一块空地来,用短棒支起一个大竹匾,撒下粃谷,看鸟雀来吃时,我远远地将缚在棒上的绳子只一拉,那鸟雀就罩在竹匾下了。什么都有:稻鸡,角鸡,鹁鸪,蓝背……”
    我于是又很盼望下雪。
    闰土又对我说:
    “现在太冷,你夏天到我们这里来。我们日里到海边检贝壳去,红的绿的都有,鬼见怕也有,观音手④也有。晚上我和爹管西瓜去,你也去。”
    “管贼么?”
    “不是。走路的人口渴了摘一个瓜吃,我们这里是不算偷的。要管的是獾猪,刺猬,猹。月亮地下,你听,啦啦的响了,猹在咬瓜了。你便捏了胡叉,轻轻地走去……”
    我那时并不知道这所谓猹的是怎么一件东西——便是现在也没有知道——只是无端的觉得状如小狗而很凶猛。
    “他不咬人么?”
    “有胡叉呢。走到了,看见猹了,你便刺。这畜生很伶俐,倒向你奔来,反从胯下窜了。他的皮毛是油一般的滑……”
    我素不知道天下有这许多新鲜事:海边有如许五色的贝壳;西瓜有这样危险的经历,我先前单知道他在水果店里出卖罢了。
    “我们沙地里,潮汛要来的时候,就有许多跳鱼儿只是跳,都有青蛙似的两个脚……”
    阿!闰土的心里有无穷无尽的希奇的事,都是我往常的朋友所不知道的。他们不知道一些事,闰土在海边时,他们都和我一样只看见院子里高墙上的四角的天空。
    可惜正月过去了,闰土须回家里去,我急得大哭,他也躲到厨房里,哭着不肯出门,但终于被他父亲带走了。他后来还托他的父亲带给我一包贝壳和几支很好看的鸟毛,我也曾送他一两次东西,但从此没有再见面。
    现在我的母亲提起了他,我这儿时的记忆,忽而全都闪电似的苏生过来,似乎看到了我的美丽的故乡了。我应声说:
    “这好极!他,——怎样?……”
    “他?……他景况也很不如意……”母亲说着,便向房外看,“这些人又来了。说是买木器,顺手也就随便拿走的,我得去看看。”
    母亲站起身,出去了。门外有几个女人的声音,我便招宏儿走近面前,和他闲话:问他可会写字,可愿意出门。
    “我们坐火车去么?”
    “我们坐火车去。”
    “船呢?”
    “先坐船,……”
    “哈!这模样了!胡子这么长了!”一种尖利的怪声突然大叫起来。
    我吃了一吓,赶忙抬起头,却见一个凸颧骨,薄嘴唇,五十岁上下的女人站在我面前,两手搭在髀⑤间,没有系裙,张着两脚,正象一个画图仪器里细脚伶仃的圆规。
    我愕然了。
    “不认识了么?我还抱过你咧!”
    我愈加愕然了。幸而我的母亲也就进来,从旁说:
    “他多年出门,统忘却了。你该记得罢,”便向着我说,“这是斜对门的杨二嫂,……开豆腐店的。”
    哦,我记得了。我孩子时候,在斜对门的豆腐店里确乎终日坐着一个杨二嫂,人都叫伊“豆腐西施”⑥。但是擦着白粉,颧骨没有这么高,嘴唇也没有这么薄,而且终日坐着,我也从没有见过这圆规式的姿势。那时人说:因为伊,这豆腐店的买卖非常好。但这大约因为年龄的关系,我却并未蒙着一毫感化⑦,所以竟完全忘却了。然而圆规很不平,显出鄙夷的神色,仿佛嗤笑法国人不知道拿破仑,美国人不知道华盛顿似的,冷笑说:
    “忘了?这真是贵人眼高……”
    “那有这事……我……”我惶恐着,站起来说。
    “那么,我对你说。迅哥儿,你阔了,搬动又笨重,你还要什么这些破烂木器,让我拿去罢。我们小户人家,用得着。”
    “我并没有阔哩。我须卖了这些,再去……”
    “阿呀呀,你放了道台⑧了,还说不阔?你现在有三房姨太太;出门便是八抬的大轿,还说不阔?嚇,什么都瞒不过我。”
    我知道无话可说了,便闭了口,默默的站着。
    “阿呀阿呀,真是愈有钱,便愈是一毫不肯放松,愈是一毫不肯放松,便愈有钱……”圆规一面愤愤的回转身,一面絮絮的说,慢慢向外走,顺便将我母亲的一副手套塞在裤腰里,出去了。
    此后又有近处的本家和亲戚来访问我。我一面应酬,偷空便收拾些行李,这样的过了三四天。
    一日是天气很冷的午后,我吃过午饭,坐着喝茶,觉得外面有人进来了,便回头去看。我看时,不由的非常出惊,慌忙站起身,迎着走去。
    这来的便是闰土。虽然我一见便知道是闰土,但又不是我这记忆上的闰土了。他身材增加了一倍;先前的紫色的圆脸,已经变作灰黄,而且加上了很深的皱纹;眼睛也象他父亲一样,周围都肿得通红,这我知道,在海边种地的人,终日吹着海风,大抵是这样的。他头上是一顶破毡帽,身上只一件极薄的棉衣,浑身瑟索⑨着;手里提着一个纸包和一支长烟管,那手也不是我所记得的红活圆实的手,却又粗又笨而且开裂,象是松树皮了。
    我这时很兴奋,但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只是说:
    “阿!闰土哥,——你来了?……”
    我接着便有许多话,想要连珠一般涌出:角鸡,跳鱼儿,贝壳,猹,……但又总觉得被什么挡着似的,单在脑里面回旋,吐不出口外去。
    他站住了,脸上现出欢喜和凄凉的神情;动着嘴唇,却没有作声。他的态度终于恭敬起来了,分明的叫道:
    “老爷!……”
    我似乎打了一个寒噤;我就知道,我们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了。我也说不出话。
    他回过头去说,“水生,给老爷磕头。”便拖出躲在背后的孩子来,这正是一个廿年前的闰土,只是黄瘦些,颈子上没有银圈罢了。“这是第五个孩子,没有见过世面,躲躲闪闪……”
    母亲和宏儿下楼来了,他们大约也听到了声音。
    “老太太。信是早收到了。我实在喜欢的了不得,知道老爷回来……”闰土说。
    “阿,你怎的这样客气起来。你们先前不是哥弟称呼么?还是照旧:迅哥儿。”母亲高兴地说。
    “阿呀,老太太真是……这成什么规矩。那时是孩子,不懂事……”闰土说着,又叫水生上来打拱,那孩子却害羞,紧紧的只贴在他背后。
    “他就是水生?第五个?都是生人,怕生也难怪的;还是宏儿和他去走走。”母亲说。
    宏儿听得这话,便来招水生,水生却松松爽爽同他一路出去了。母亲叫闰土坐,他迟疑了一回,终于就了坐,将长烟管靠在桌旁,递过纸包来,说:
    “冬天没有什么东西了。这一点干青豆倒是自家晒在那里的,请老爷……”
    我问问他的景况。他只是摇头。
    “非常难。第六个孩子也会帮忙了,却总是吃不够……又不太平……什么地方都要钱,没有定规……收成又坏。种出东西来,挑去卖,总是捐几回钱,折了本;不去卖,又只能烂掉……”
    他只是摇头;脸上虽然刻着许多皱纹,却全然不动,仿佛石象一般。他大约只是觉得苦,却又形容不出,沉默了片时,便拿起烟管来默默的吸烟了。
    母亲问他,知道他的家里事务忙,明天便得回去;又没有吃过午饭,便叫他自己到厨下炒饭吃去。
    他出去了;母校和我都叹息他的景况:多子,饥荒,苛税,兵,匪,官,绅,都苦得他象一个木偶人了。母亲对我说,凡是不必搬走的东西,尽可以送他,可以听他自己去拣择。
    下午,他拣好了几件东西:两条长桌,四个椅子,一副香炉和烛台,一杆抬秤。他又要所有的草灰(我们这里煮饭是烧稻草的,那灰,可以做沙地的肥料),待我们启程的时候,他用船来载去。
    夜间,我们又谈些闲天,都是无关紧要的话;第二天早晨,他就领了水生回去了。
    又过了九日,是我们启程的日期。闰土早晨便到了,水生没有同来,却只带着一个五岁的女儿管船只。我们终日很忙碌,再没有谈天的工夫。来客也不少,有送行的,有拿东西的,有送行兼拿东西的。待到傍晚我们上船的时候,这老屋里的所有破旧大小粗细东西,已经一扫而空了。
    我们的船向前走,两岸的青山在黄昏中,都装成了深黛⑩颜色,连着退向船后梢去。
    宏儿和我靠着船窗,同看外面模糊的风景,他忽然问道:
    “大伯!我们什么时候回来?”
    “回来?你怎么还没有走就想回来了。”
    “可是,水生约我到他家玩去咧……”他睁着大的黑眼睛,痴痴的想。
    我和母亲也都有些惘然,于是又提起闰土来。母亲说,那豆腐西施的杨二嫂,自从我家收拾行李以来,本是每日必到的,前天伊在灰堆里,掏出十多个碗碟来,议论之后,便定说是闰土埋着的,他可以在运灰的时候,一齐搬回家里去;杨二嫂发现了这件事,自己很以为功,便拿了那狗气杀(这是我们这里养鸡的器具,木盘上面有着栅栏,内盛食料,鸡可以伸进颈子去啄,狗却不能,只能看着气死),飞也似的跑了,亏伊装着这么高底的小脚,竟跑得这样快。
    老屋离我愈远了;故乡的山水也都渐渐远离了我,但我却并不感到怎样的留恋。我只觉得我四面有看不见的高墙,将我隔成孤身,使我非常气闷;那西瓜地上的银项圈的小英雄的影象,我本来十分清楚,现在却忽地模糊了,又使我非常的悲哀。
    母亲和宏儿都睡着了。
    我躺着,听船底潺潺的水声,知道我在走我的路。我想:我竟与闰土隔绝到这地步了,但我们的后辈还是一气,宏儿不是正在想念水生么。我希望他们不再象我,又大家隔膜起来……然而我又不愿意他们因为要一气,都如我的辛苦展转而生活,也不愿意他们都如闰土的辛苦麻木而生活,也不愿意都如别人的辛苦恣睢⑪而生活。他们应该有新的生活,为我们所未经生活过的。
     我想到希望,忽然害怕起来了。闰土要香炉和烛台的时候,我还暗地里笑他,以为他总是崇拜偶象,什么时候都不忘却。现在我所谓希望,不也是我自己手制的偶象么?只是他的愿望切近,我的愿望茫远罢了。
    我在朦胧中,眼前展开一片海边碧绿的沙地来,上面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我想: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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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释:
    ①猹——念“zhā”,一种小野兽。
    ②五行缺土——这是一种迷信。从前星相家说人的生命中含“五行”,就是金、木、水、火、土。“五行”齐全的算是好命,缺一“行”或两“行”的就不好了。补救的办法是:缺哪一“行”就在名字里用哪一“行”的字。
    ③弶——念“jiàng”。装着简单机关用来捉鸟的器具。
    ④“鬼见怕”和“观音手”——是两种贝壳的土名。
    ⑤髀——念“bì”。胯骨。
    ⑥“豆腐西施”——西施是古代的一个美女。“豆腐西施”,就是卖豆腐的美人——这是开玩笑的话。
    ⑦感化——在这里是“影响”的意思。
    ⑧放了道台——道台,清代的官名。这里是“做了大官”的意思。
    ⑨瑟索——瑟,念“sè”。身体因冷缩成一团。
    ⑩黛——念“dài”。青黑色。
    ⑪恣睢——分别念“zī”“suí”。放纵作恶的意思。

——九年一贯制试用课本《语文》第十册第126页~第138页
(人民教育出版社1960年第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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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楼主| 发表于 2020-10-14 12:40:51 | 只看该作者
我在美国

    我的故乡在美国新泽西州①离大城市纽约不远的地方。我出生在贫苦的黑人家庭里,住在“黑水坑”②里。黑人从来不准住在别的市区里。
    我父亲是南方人,是在《汤姆叔叔的小屋》③一书里所描写的奴隶最多的南方生长起来的。他也是一个奴隶;1858年,在田纳西州④一个奴隶市场上,他的主人把他卖给另外一个农场主。那时他刚满十五岁,人家拖着他离开家乡,要把他带到辽远的地方去。但是,他中途跑掉了。他跋山涉水,一直跑了好多日子,他们脚跟脚地急追,他们放出恶狗咬他,发誓要用可怕的私刑拷问他,但是他终于逃脱了虎口。在新泽西州离老家很远的地方,我的父亲落了脚。
    我母亲叫玛利亚,是个善良的女人。当家里连一点面包渣都吃不到的时候,她就象每一个作母亲的那样为我们发愁发恨。日子总是过得那么穷。我还记得在那些漫长的冬夜里,母亲在冰冷的炉旁,哄着我这饿着肚皮的孩子在她的膝盖上睡觉。
    “睡吧,孩子!睡吧,我的小宝贝!……睡觉好,睡梦里是不想吃东西的。”
    可是我即使在梦里也想吃东西,我梦见夹馅面包和一些用苹果做馅儿的点心。不过更常见的,是另外一些使我苦恼的梦境。我仿佛梦见过一辆黄色汽车呜呜地叫着追赶我。
    黑人是不准走大马路的。为了黑人,特别铺了一条路。有一天,一个白人开了一个玩笑,把我的哥哥推出人行道。哥哥摔倒了,还没有爬起来,一辆黄色汽车从他身上轧过去了。
    白人汽车夫很快地把车飞驶过去,连停都没有停!我们只好把哥哥送回家,把他放在一领竹席上。大家一宿没有合眼,看护着他。妈妈要他站起来,可是他什么也没有听见,只是咬着牙翻来复去在地上打滚。他已经不能辨认我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了。拂晓时,哥哥终于停止了最后的一口呼吸,和我们永别了。
    父亲说这样倒很好,哥哥去的那个世界里终年是黑夜,可以分辨不出谁是白人谁是黑人了。母亲只是摇头,她不相信还有“另外的世界”。
    不久,我母亲也死去了。后来,我的另一个哥哥在资本家的农场里做工累死了,我们把他葬在母亲身旁。从坟地回来时,只剩我和父亲两个人。那时我才五岁。
    这就是留在我记忆里的童年时代的全部印象。我的童年结束得太早了。在我十二岁那年,有一天,父亲让我坐在他身旁,就象对待一个大人似地和我说:“我的孩子,你的天分很好……恐怕进专科学校都不成问题的,但是我没有钱供你念书,还是你自己闯一闯,想法赚钱吧!”
    于是我就开始“闯”了。我先是在一个农场里做工,后来他们把我派到砖厂去了。我的工作是挑砖,装满了担子就走,空了就折回来。天天如此,象汽车一样跑过来,跑过去。太阳一落,我就倒在地上连梦都不做地睡着了。我做和大人一样的活,但我只能领到成年工薪的四分之一。因为我是个未成年的孩子,所以只能拿一半工钱;又因为我是个黑人,所以只好拿四分之一了。
    我忍饥挨饿节省了赚来的每一分钱。我攒钱,准备在秋天能够考入学校。最后我拿钱交了学费,白人的学校才收了我。整整一冬天,我和班里的白人学生连三句话都没说过。我坐在教室最后一角的一个书桌跟前学习,我上学下学孤零零一个人走着,我成了一个和周围全无关联的人。
    我就是这样,学习一个时期就去做工,做了工再去学习。我当过码头工人,旅馆里的茶房,百老汇饭店里的堂倌。
    我侥倖地在学校毕了业,并考入哥伦比亚大学。根据美国的“民主”法令,我不能和全体同学坐在一起,这回是他们把我当作一个麻疯病患者隔在屏风外了。但是我咬着牙,默默地忍受对我的讥笑和鄙视。随他们的便吧!我只是一心梦想当个法学家。
    生活逼得我不得不靠踢足球赚钱来维持自己的学习。我是足球队踢“左锋”的好手。
    我虽然梦想当个法学家,但并没有成功。请问,在白人一年到头找不到工作的时候,又有谁肯聘请黑人的法学家呢?
    我们的人都说我交了“好运”。有一次,在纽约市克尔林黑人区里,我在一个心爱的剧里扮演一个不很重要的角色,引起大家的注意。从那时起我开始了第二种生活,这就是黑人演员和歌手保尔·罗伯逊的生活。
    使人眼光撩乱的霓虹灯⑤广告,晚报上耸人听闻⑥的标题,一昼夜的工夫便把我变成一个了不起的人物。但是我简直莫明其妙,就凭我一个黑人能有这样的幸运吗?美国最好的音乐会大厅的门都向我开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个谜很快就被我猜透了:这是美国统治阶级的老爷们需要用敬意和名誉怀柔⑦少数的黑人。他们想要得到黑色的傀儡⑧,以便随时随地都可以把他们摆出来。
    “有人说,在美国,黑人的权利是被剥夺了的。请看,这是多么胡扯呀!你们看一看罗伯逊,他是多么显贵呀!”
    可是我并不想作一个掩饰两千万同胞的苦楚的鲜明的招牌。几十万黑人子弟受不到教育;任何一个白人流氓都可以任意吊死黑人。我并不想作一个掩饰这些罪恶的屏障。我体会到了事实上根本不存在的美国的“民主”。
    我抛开豪华的大厅,走进另一个美国——劳动人民的美国。那时,白人和黑人是平等的,是同样不幸的。我给人们带来我们人民的悲愤的歌。我给他们唱歌,和他们讲话,成千的人都明白了我的心。
    战争贩子们是不喜欢我的演说的。他们关了我的音乐会的门,他们禁止出售灌着我的歌的唱片;他们打算用子弹偷偷打死我。但是,我并不怕他们,因为我并不是“一个”人。
在田纳西州的孟菲斯,他们雇用一批匪徒,想用私刑拷问我。然而就在那时,甘蔗园有上千的工人——有白人也有黑人——聚集在一起,到城里来了。
    “你们敢动一动我们的保尔,我们就把你们这个城砸得粉碎!”工人们这样警告他们,因此谁也没有敢动我一下。
    成百万的人跟我在一起,成百万的人跟我一样地进行着反对战争、争取人类光明前途的斗争。
    我在古巴歌唱,在牙买加⑨歌唱。华沙的公民听我歌唱,乌里斯的煤矿工人也听我歌唱。于是我明白了,世界并不是按什么白人黑人来分的,而是按照另外一个特征,就是按照压迫者和被压迫者来分的。
    “你来自那些和我们一样受苦受难的人们中间,请留在我们这里吧,保尔!”乌里斯的矿工们这样要求我。
    但是,我的岗位是在我们的美国。我要在那里斗争。
    “无论是歌,
    无论是诗,
    都是炸弹和旗帜。
    歌手的声音,
    可以唤起阶级……”
    马雅可夫斯基的诗句是我的座右铭⑩。
    我在莫斯科的街上走着,到处都有上百只健壮的手伸给我。这手是我的朋友的手,是我们人民的朋友的手。
    我要回祖国了,回到祖国,我要一州一州地向成千成万的人叙述苏联国内的情形。过去,现在,将来,我永远是苏联人民的忠实的朋友。我要告诉人们,我怎样象吻圣象一般吻过斯大林格勒的一块石头。我要告诉人们,苏联人民永远是我们美国人民的朋友。
    在莫斯科我感到非常好。世界上从来没有哪一块土地上的人们能够象在苏联那样自由地呼吸。而且,只有在苏联,你才能体会到“人民的尊严”的伟大意义。在我们美国,“人民的尊严”是空洞无物的东西。
    现在,在美国,那些野蛮的阔老板正在干出一件在美国历史上最可耻的勾当:审讯十二位共产党的领袖⑪。他们为什么被审讯呢?就因为他们是共产党。那么,人们还有什么权利可以说话呢?我将要以一个证人的身份去参加这一次审判⑫。
    再见吧!亲爱的青年朋友们!你们是和平的保障,请你们继续你们父兄所着手的伟大事业吧!请你们建设世界上最光明的社会吧!
    祝你们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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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释
    ①新泽西州——美国东部靠大西洋的一个州。
    ②“黑水坑”——美国统治阶级对有色人种住宅区的污辱性的称呼。
    ③《汤姆叔叔的小屋》——美国女作家斯陀夫人(1811~1896)作的一部揭露美国歧视、虐待、迫害黑人的罪恶的小说。中国译本曾译为《黑奴吁天录》。
    ④田纳西州——美国东南部的一个州。
    ⑤霓虹灯——大街上作广告用的红绿灯管。
    ⑥耸人听闻——夸大或捏造事实,以耸动人们的视听。
    ⑦怀柔——用欺骗、拉拢等手段笼络、软化对方,消除对方的反抗。
    ⑧傀儡——本来是木偶戏里的木头人,这里比喻甘心受人利用和支配的人。
    ⑨牙买加——美洲西印度群岛的一个岛。
    ⑩座右铭——用来鼓励和指导自己的行动格言。
    ⑪审讯十二位共产党的领袖——1949年初,美国反动统治集团用“法律”暴力,非法地审讯、迫害美国共产党领袖福斯特等十二人。
    ⑫我将要以一个证人的身份去参加这一次审判——罗伯逊对于美国政府“审讯”共产党领袖的反动行为,非常愤慨,他要去出席这次“审讯”,替美共领袖们辩护,证明他们完全是正义的、无罪的。

——九年一贯制试用课本《语文》第十册第139页~第146页
(人民教育出版社1960年第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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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楼主| 发表于 2020-10-14 13:43:42 | 只看该作者
爱国主义和国际主义①
作者:毛泽东

    国际主义者的共产党员,是否可以同时又是一个爱国主义者呢?我们认为不但是可以的,而且是应该的。爱国主义的具体内容,看在什么样的历史条件之下来决定。有日本侵略者和希特勒的“爱国主义”,有我们的爱国主义。对于日本侵略者和希特勒的所谓“爱国主义”,共产党员是必须坚决地反对的。日本共产党人和德国共产党人都是他们国家的战争的失败主义者。用一切方法使日本侵略者和希特勒的战争归于失败,就是日本人民和德国人民的得益;失败得越彻底,就越好。日本共产党人和德国共产党人都应该这样做,他们也正在这样做。这是因为日本侵略者和希特勒的战争,不但是损害世界人民的,也是损害其本国人民的。中国的情况则不同,中国是被侵略的国家。因此,中国共产党人必须将爱国主义和国际主义结合起来。我们是国际主义者,我们又是爱国主义者,我们的口号是为保卫祖国反对侵略者而战。对于我们,失败主义是罪恶,争取抗日胜利是责无旁贷的。因为只有为着保卫祖国而战才能打败侵略者,使民族得到解放。只有民族得到解放,才有使无产阶级和劳动人民得到解放的可能。中国胜利了,侵略中国的帝国主义者被打倒了,同时也就是帮助了外国的人民。因此,爱国主义就是国际主义在民族解放战争中的实施。为此理由,每一个共产党员必须发挥其全部的积极性,英勇坚决地走上民族解放战争的战场,拿枪口瞄准日本侵略者。为此理由,我们的党从九一八事变开始,就提出了用民族自卫战争反抗日本侵略者的号召;后来又提出了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主张,命令红军改编为抗日的国民革命军开赴前线作战,命令自己的党员站在抗日战争的最前线,为保卫祖国流最后一滴血。这些爱国主义的行动,都是正当的,都正是国际主义在中国的实现,一点也没有违背国际主义。只有政治上糊涂的人,或者别有用心的人,才会瞎说我们做得不对,瞎说我们抛弃了国际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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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释
    ①本文节录自《毛泽东选集》第二卷《中国共产党在民族战争中的地位》。

——九年一贯制试用课本《语文》第十册第147页~第148页
(人民教育出版社1960年第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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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楼主| 发表于 2020-10-14 17:23:44 | 只看该作者
徐学惠赴苏日记片断

1960年1月11日
    自从去年春天我在祖国边疆云南省瑞丽县陇川农场人民银行营业所,为保卫国家财产跟匪徒搏斗被砍掉双手后不久,即在七月间,我就接到苏联朋友、赤塔整形器材厂厂长洛玛诺夫①同志给我的充满热情的来信。他诚恳地提出愿为我装制一双假手,帮助我能够在社会主义劳动岗位上继续更好地贡献自己的一分力量。洛玛诺夫同志对我这种热情的关怀,体现了中苏两国人民牢不可破的深情厚谊,体现了伟大的无产阶级国际主义精神。在我负伤治疗期间,就曾收到不少来自苏联各地的慰问电报和信件。我深深地感到我们中苏两国人民真是心连心,手携手,是多么亲密无间,是多么团结友爱。这种友爱使我刻骨铭心②,永远不会忘记。
    现在,我已决定接受洛玛诺夫同志的邀请,准备在1月13日动身前往赤塔。随着动身日期的日益临近,我的心情也一天比一天更加激动和兴奋。回想起来,正是由于党的不断教育和培养,才使我能为人民做出自己应该做的事;负伤以后,又是由于党的亲切关怀,才使我保住了生命,恢复了健康。党给了我无微不至的照顾,人民给了我莫大的鼓舞和荣誉,使我感到自己为党和人民做的事情太少了。我到苏联后,一定要记住党所教导的,虚心诚恳地向苏联同志们学习,特别是向洛玛诺夫同志学习,学习他失去双手后表现出来的惊人毅力,坚决克服一切困难的精神,象他那样做好党分配给自己的任务。我想,不久的将来,当我重新用自己的双手为党为人民工作的时候,我一定把苏联友人给我的一双不平凡的手——中苏友谊之手,永远看做是鼓舞、督促我沿着党所指示的方向前进的力量。我决心用这双不平凡的手,在平凡的岗位上,继续战斗,为人民贡献出所有的力量,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到底!

1月29日
    整形器材厂为我制好了工作手的当天,我和该厂全体职工同志们进行了联欢。在联欢会上,厂长洛玛诺夫同志热情地讲了话,他说:“我厂全体职工都为有机会给你装制新手,帮助你重返工作岗位,感到无限荣幸。大家都是干劲十足,想尽一切办法把工作手和美容手做得更好。”他还祝我在今后的工作和学习中做出更大的成绩,祝我健康和幸福,并当场把制成的工作手交给了我。我以十分激动的心情接受了这个珍贵的礼物——中苏友谊之手。我对厂长和全体职工同志们表示衷心的感谢,我保证一定不辜负党和苏联人民以及整形器材厂全体同志对我的关怀和期望……
    我的心情太激动了,难于用语言表达自己的谢意和决心,只有在今后用实际行动,用出色的学习和劳动成绩来感谢他们。
    当我将人民银行总行赠给该厂的锦旗交给厂长洛玛诺夫同志时,大家热烈地鼓起掌来,站起来争着看锦旗,非常高兴。洛玛诺夫同志激动地表示,决不辜负锦旗上所写的字句:“让我们中苏两国英勇的人民携起手来,向着伟大的目标——共产主义迈进!祝中苏两国人民伟大的牢不可破的友谊万岁!祝无产阶级国际主义万岁!”他说:一定要更加巩固苏中友谊,加强团结,为我们共同的理想——共产主义事业奋斗到底!

2月2日
    今天,洛玛诺夫同志要对我的新手做一次全面的鉴定,这也是我检查自己来苏联十几天成绩的一场严格的考试。洛玛诺夫同志告诉我:今天莫斯科中央新闻纪录制片厂专门派了摄影师来拍电影,我听了心里不免有点紧张。洛玛诺夫同志似乎觉察了我的心情,便鼓励我说:“不要怕,应该相信自己,一切都会很好的。”
    十时,鉴定开始了,水银灯一亮,摄影机的镜头一对准我,我又紧张起来,操作上不免有些不自然,但我一看到洛玛诺夫同志亲切、信赖和鼓励的眼光,我便开始镇静下来,专心一意地从容不迫地去做各种动作。说起来也奇怪,从使用叉勺吃东西、写字、烙画、缝纫,到最后劈木头、钉钉子,我都做得既准确,又灵巧。当搞完这一切,我揩揩额头的汗水时,洛玛诺夫同志热情地祝贺我的成功,他紧紧拥抱我,不住地亲吻:“我早就说,一切都会很好!”顿时,屋内响起热烈的掌声。
    夜里九点钟,是个难忘的时刻,我终于告别伟大的盟邦苏联而返回祖国了,赤塔市的党、政、团负责同志和赤塔青年,都来送行。洛玛诺夫同志坚持要送我到中苏边境外贝加尔站,我怎么劝阻也劝不住。路上,一向谈笑风生的洛玛诺夫同志,却一直沉默不语,我想,他一定是舍不得自己的“女儿”离开他,其实,我何尝愿意和他分别呢!列车到了外贝加尔站,我饱含着眼泪向“父亲”握手告别,他只说:“孩子,回去多保重,有什么困难,马上给我写信;关于假手,如果我再有改进,一定立刻告诉你,……”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我终于哭出声来,一下子依偎在他的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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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释
    ①洛玛诺夫——苏联赤塔市赤塔整形器材厂厂长,卫国战争时的英雄。他在1954年领导勘探队在西伯利亚原始大森林中勘探时,双手和脚趾因被冻伤而截去。
    ②刻骨铭心——深深地记在心里,永远不会忘记。

——九年一贯制试用课本《语文》第十册第149页~第153页
(人民教育出版社1960年第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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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楼主| 发表于 2020-10-16 13:59:09 | 只看该作者
殷夫组诗
作者:殷夫

议决
在幽暗的油灯光中,
我们是无穷的多——合着影。
我们共同地呼吸着臭气,
我们共同地享有一颗大的心。

决议后,我们都笑了,
象这许多疲怠的马,
虽然,又静默了,
会议继续到半夜……

明日呢,这是另一日了,
我们将要叫要!
我们将要跳了!
但今晚睡得早些也很重要。
                        1929.11
★★★★★★★★★★★★★★★★★★★★★★★★
血字
血液写成的大字,
斜斜地躺在南京路,
这个难忘的日子——
润饰着一年一度……

血液写成的大字,
刻划着千万声的高呼,
这个难忘的日子——
几万个心灵暴怒……

血液写成的大字,
记录着冲突的经过,
这个难忘的日子——
狞笑着几多叛徒……

“五卅”①哟!
立起来,在南京路走!
把你血的光芒射到天的尽头,
把你刚强的姿态投映到黄浦江口,
把你的洪钟般的预言震动宇宙!

今日他们的天堂,
他日他们的地狱,
今日我们的血液写成字,
异日他们的泪水可入浴。

我是一个叛乱的开始,
我也是历史的长子,
我是海燕,
我是时代的尖刺。

“五”要成为报复的枷子,
“卅”要成为囚禁仇敌的铁栅,
“五”要分成镰刀和铁锤,
“卅”要成为断铐和炮弹!……

四年的血液润饰够了,
两个血字不该再放光辉,
千万的心音够坚决了,
这个日子应该即刻消毁!
☆☆☆☆☆☆☆☆☆☆☆☆☆☆☆☆☆☆☆☆☆☆☆☆
五一歌
在今天,
我们要高举红旗,
在今天,
我们要准备战斗!

怕什么,铁车坦克炮,
我们伟大的队伍是万里长城,
怕什么,杀头,枪毙,坐牢,
我们青年的热血永难流尽!

我们是动员了,
我们是准备了,
我们今天一定,一定要冲,冲,冲,
冲破那座资本主义的恶魔宫。
杀不完的是我们,
骗不了的是我们,
我们为解放自己的阶级,
我们冲锋陷阵,奋不顾身

号炮响震天,
汽笛徒然催,
我们冲到街上去,
我们举行伟大的“五一”示威!
我们手牵着手,
我们肩并着肩,
我们过的是非人的生活,
唯有斗争才解得锁链,
把学生的镣枷打在地上,
把卑鄙的欺骗扯得粉碎,
我们要用血用肉用铁斗争到底!
我们要把敌人杀得干净,
管他妈的帝国主义国民党,
管他妈的取消主义②改组派③,
豪绅军阀,半个也不剩!
不建立我们自己的政权——
我们相信,我们相信,永难翻身!……
                          1930.4.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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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释
    ①“五卅”——1925年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上海工人的反帝斗争。日本帝国主义屠杀示威群众,制造了血腥惨案,对中国人民欠下了血债。
    ②取消主义——这里指以反党分子陈独秀为代表的投降主义集团。1927年革命失败后他们对于革命前途悲观失望,主张取消革命运动,变成了取消主义者。
    ③改组派——1928年5月3日日寇占领济南及蒋介石公开无耻地对日妥协之后,曾经追随过1927年反革命政变的民族资产阶级,有一部分因为自己的利益,开始逐步形成蒋介石政权的在野反对派。当时汪精卫、陈公博等这个投机的反革命政派,曾在这个运动中进行活动,形成了国民党中的所谓“改组派”。

——九年一贯制试用课本《语文》第十册第154页~第158页
(人民教育出版社1960年第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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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楼主| 发表于 2020-10-16 15:42:13 | 只看该作者
我想起了陈涉吴广
作者:郭沫若

我想起了几千年前的陈涉,
我想起了几千年的吴广,
他们是农民暴动的前驱①,
他们由农民出身,称过帝王。

他们受不过秦始皇的压迫,
在田间相约:“富贵毋得相忘!”
那时候还有凶猛的外患,匈奴,
要攘夺秦朝的天下侵陵北方。

秦始皇帝便要筑下万里长城,
使天下的农夫都为徭役奔忙。
他们便斩木为兵,揭竿为旗②,
丛祠的一夜篝火弥天炎上③。

就这样惊动了林中的虎豹,
就这样惊散了秦朝的兵将;
就这样他们的暴动便告了成功,
就这样秦朝的江山便告了灭亡。

中国有四万万的人口④,
农民占百分之八十以上。
这三万二千万以上的农民,
他们的生活如今怎样?

朋友,我们现在请先说北方;
北方的农民实在是可怜万状!
他们饥不得食,寒不得衣,
有时候整村整落的逃荒。

他们的住居是些败瓦颓墙,
他们的儿女就和猪狗一样;
他们吃的呢是草根和树皮,
他们穿的呢是褴褛的衣裳。

南方呢?南方虽然是人意差强⑤,
但是农村的雕敝⑥触目神伤。
长江以南的省区我几乎走遍,
每个村落里,寻不出十年新造的民房!

农民生活为什么惨到了这般模样?
朋友哟,这是我们中国出了无数的始皇!
还有那外来的帝国主义者的压迫
比秦时的匈奴还要五百万倍的嚣张!

他们的炮舰政策⑦在我们的头上跳梁⑧,
他们的经济侵略吸尽了我们的血浆。
他们豢养的走狗:军阀、买办、地主、官僚,
这便是我们中国的无数新出的始皇。

可我们的农民在三万二千万人以上,
困兽犹斗⑨,我不相信我们便全无主张。
我不相信我们便永远地不能起来,
我们之中便永远地产生不出陈涉、吴广!

更何况我们还有五百万的产业工人,
他们会给我们以战斗的方法:利炮、飞枪。
在工人领导之下的农民暴动哟,朋友,
这是我们的救星,改造全世界的力量!
                         1928.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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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释
    ①前驱——在前面引路的人。
    ②斩木为兵,揭竿为旗——斩断木头做兵器,用竿子打起义旗。在这里形容农民起义风起云涌。
    ③弥天炎上——火光满天。
    ④四万万的人口——当时全国人口的约数。
    ⑤人意差强——原成语是“差强人意”,意思是勉强过得去。诗里的意思是:南方农村比北方稍稍好一点。
    ⑥雕敝——即凋敝。
    ⑦炮舰政策——就是指帝国主义用大炮军舰实行军事侵略的政策。
    ⑧跳梁——捣乱。
    ⑨困兽犹斗——在这里是号召性的话语,意思是被围困的野兽尚且要作最后搏斗,我们被压迫的工农更应起来反抗。

——九年一贯制试用课本《语文》第十册第159页~第162页
(人民教育出版社1960年第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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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楼主| 发表于 2020-10-16 16:20:36 | 只看该作者
陆游诗四首①
作者:陆游②

秋夜将晓,出篱门迎凉有感
三万里河东入海,
五千仞岳③上摩天。
遗民④泪尽胡尘⑤里,
南望王师又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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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话译文三万里长的黄河奔腾向东流入大海,五千仞高的华山耸入云霄触青天。中原人民在胡人压迫下眼泪已流尽,他们盼望朝廷军队北伐,收复失地。可是盼了一年又一年,总是令人失望。

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
僵卧孤村不自哀,
尚思为国戍轮台⑥。
夜阑⑦卧听风吹雨,
铁马冰河⑧入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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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话译文穷居孤村,躺卧不起,不为自己的处境而感到哀伤,心中还想着替国家戍守边疆。夜深了,我躺在床上听到那风雨声,就梦见自己骑着披着盔甲的战马跨过冰封的河流出征北方疆场。

关山月⑨
和戎诏下⑩十五年,
将军不战空临边。
朱门沉沉按歌舞⑪,
厩马肥死弓断弦。
戍楼⑫刁斗⑬催落月,
三十从军今白发。
笛里谁知壮士心,
沙头空照征人骨。
中原干戈古亦闻,
岂有逆胡传子孙!
遗民忍死望恢复,
几处今宵垂泪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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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话译文与金人议和的诏书已经下了十五年,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将军们不战斗,徒然地驻守在边疆。豪门府第终日沉溺于宴乐歌舞,棚里的战马肥胖老死,军库中闲置的弓箭也已腐朽断折了。守望岗楼上报更的刁斗催促着月亮下山,许多士兵三十岁从军,现已是白发丛生。谁又能理解羌笛声中传出的战士心声呢?落月的余光照映着战场上征人的尸骨。中原大地古来战争不断地发生,而今只能让金人在此传子生孙?遗民忍死偷生盼望着收复失地,今夜不知有多少人流泪望月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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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释
    ①《示儿》已在本网站发布过,这里不再重复,仅发布其中的三篇。
    ②陆游(1125~1210)——字务观,自号放翁,江苏山阴人,南宋伟大的爱国诗人。
    ③五千仞岳——很高的山。仞,念“rèn”;古人以八尺为一仞。
    ④遗民——前朝的百姓。这里指亡国之民。
    ⑤胡尘——指沦陷区。
    ⑥轮台——地名,在今新疆,这里泛指边疆。
    ⑦夜阑——夜深。
    ⑧铁马冰河——形容北方战场上的情景。铁马,披着铁甲的马,此处指军队。
    ⑨关山月——古乐府的一个诗题。
    ⑩和戎诏下——皇帝所下的与金人议和的命令。这是南宋统治者向侵略者屈辱投降的表现。
    ⑪朱门沉沉按歌舞——达官贵人们不理国事,只顾在深深的庭院里过着荒淫无耻的生活。朱门,红门,封建社会里达官贵人家的大门都漆红漆,因此,朱门就成为达官贵人的代称。
    ⑫戍楼——岗楼。
    ⑬刁斗——军中守夜打更用的铜器。

——九年一贯制试用课本《语文》第十册第163页~第164页
(人民教育出版社1960年第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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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楼主| 发表于 2020-11-16 15:47:40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无度不丈夫 于 2020-11-16 15:49 编辑

智取生辰纲①
作者:施耐庵

    却说北京大名府②梁中书,收买了十万贯庆贺生辰礼物完备,选日差人起程。当下一日在后堂坐下,只见蔡夫人问道:“相公,生辰纲几时起程?”梁中书道:“礼物都已完备,明后日便可起身。只是一件事在此踌躇未决。”?蔡夫人道:“有甚事踌躇未决?”梁中书道:“上年费了十万贯收买金珠宝贝送上东京③去,只因用人不着,半路被贼人劫将去了,至今无获;今年帐前眼见得又没个了事的人④送去,在此踌躇未决。”蔡夫人指着阶下道:“你常说这个人十分了得⑤,何不着他委纸领状⑥送去走一遭,不致失误!”梁中书看阶下那人时,却是青面兽杨志⑦。梁中书踌躇,便唤杨志上厅,说道:“我正忘了你。你若与我送得生辰纲去,我自有抬举你处。”杨志叉手向前禀道:“恩相差遣,不敢不依。只不知怎地打点?几时起身?”梁中书道:“着落⑧大名府差十辆太平车子⑨;帐前拨十个廂禁军⑩,监押着车;每辆上各插一把黄旗,上写着‘献贺太师生辰纲’;每辆车子,再使个军健跟着。三日内便要起身去。”杨志道:“非是小人推托,其实去不得。乞钧旨⑪别差英雄精细的人去。”梁中书道:“我有心要抬举你,这献生辰纲的札子⑫内另修一封书在中间,太师跟前重重保你,受道敕命⑬回来。如何倒生支词⑭,推辞不去?”杨志道:“恩相在上,小人也曾听得上年已被贼人劫去了,至今未获。今岁途中盗贼又多;此去东京又无水路,都是旱路。经过的是紫金山、二龙山、桃花山、伞盖山、黄泥冈、白沙坞、野云渡、赤松林。这几处都是强人出没的去处。更兼单身客人,亦不敢独自经过。他知道是金银宝物,如何不来抢劫?枉结果了性命!以此去不得。”梁中书道:“恁地⑮时多着军校防护送去便了。”杨志道:“恩相便差一万人去也不济事:这厮们一声听得强人来时,都是先走了的。”梁中书道:“你这般的说时,生辰纲不要送去了?”杨志又禀道:“若依小人一件事,便敢送去。”梁中书道:“我既委在你身上,如何不依?你说。”杨志道:“若信小人说时,并不要车子。把礼物都装做十余条担子,只做客人的打扮;行货⑯也点十个壮健的廂禁军,却装做脚夫挑着;只消一个人和小人去,却打扮做客人,悄悄连夜上东京交付,恁地时方好。”梁中书道:“你甚说得是。我写书呈,重重保你,受道诰命⑰回来。”杨志道:“深谢恩相抬举。”
    当日便叫杨志一面打拴担脚⑱,一面选拣军人。次日,叫杨志来厅前俟候。梁中书出厅来问道:“杨志,你几时起身?”杨志禀道:“告复恩相,只在明早准行,就委领状。”梁中书道:“夫人也有一担礼物,另送与府中宝眷⑲,也要你领。怕你不知头路,特地再教嬭公谢都管⑳并两个虞候㉑和你一同去。”杨志告道:“恩相,杨志去不得了。”梁中书道:“礼物都已拴缚完备,如何又去不得。”杨志禀道:“此十担礼物都在小人身上,和他众人都由杨志,要早行便早行,要晚行便晚行,要住便住,要歇便歇,亦依杨志提调;如今又收老都管并虞候和小人去,他是夫人行的人㉒,又是太师府门下嬭公,倘或路上与小人彆拗起来,杨志如何敢和他争执得?若误了大事时,杨志那其间如何分说?”梁中书道:“这个也容易,我叫他三个都听你提调便了。”杨志答道:“若是如此禀过,小人情愿便委领状。倘有疏失,甘当重罪。”梁中书大喜道:“我也不枉了抬举你!真个有见识!”随即唤老谢都管并两个虞候出来,当厅分付道:“杨志提辖㉓情愿委了一纸领状,监押生辰纲——十一担金珠宝贝——赴京太师府交割㉔。这干系㉕都在他身上,你三人和他做伴去,一路上,早起、晚行、住、歇,都要听他言语,不可和他彆拗。夫人处分付的勾当㉖,你三人自理会。小心在意,早去早回,休教有失!”老都管一一都应了。当日杨志领了,次日早起五更,在府里把担仗都摆在厅前。老都管和两个虞候又将一小担财帛,共十一担,拣了十一个壮健的廂禁军,都做脚夫打扮。杨志戴上凉笠儿,穿着青纱衫子,系了缠带行履麻鞋,跨口腰刀,提条朴刀。老都管也打扮做个客人模样。两个虞候假装做跟的伴当㉗。各人都拿了条朴刀,又带几根藤条。梁中书付与了札付书呈㉘。一行人都吃得饱了,在厅上拜辞了梁中书。看那军人担仗起程,杨志和谢都管两个虞候监押着,一行共是十五人,离了梁府,出得北京城门,取大路投东京进发。
    此时正是五月半天气,虽是晴明得好,只是酷热难行。杨志一心要取㉙六月十五日生辰,只得在路上趱行㉚。自离了这北京五七日,端的只是起五更,趁早凉便行;日中热时便歇。五七日后,人家渐少,行路又稀,一站站都是山路。杨志却要辰牌㉛起身,申时㉜便歇。那十一个廂禁军,担子又重,无有一个稍轻,天气热了,行不得,见着林子便要去歇息。杨志赶着催促要行,如若停住,轻则痛骂,重则藤条便打,逼赶要行。两个虞候虽只背些包裹行李,也气喘了行不上。杨志便嗔㉝道:“你两个好不晓事!这干系须是俺的!你们不替洒家㉞打这夫子㉟,却在背后也慢慢地挨,这路上不是耍处!”那虞候道:“不是我两个要慢走,其实热了行不动,因此落后。前日只是趁早凉走,如今恁地正热里要行,正是好歹不均匀!”杨志道:“你这般说话,却似放屁!前日行的须是好地面;如今正是尴尬去处㊱,若不日里赶过去,谁敢五更半夜走?”两个虞候口里不言,肚中寻思:“这厮不直得便骂人!”
    杨志提了朴刀,拿着藤条,自去赶那担子。两个虞候坐在柳阴树下等得老都管来;两个虞候告诉道:“杨家那厮强杀只是我相公门下一个提辖!直㊲这般会做大㊳!”老都管道:“须是相公当面分付道,‘休要和他彆拗’,因此我不做声。这两日也看他不得㊴。权且耐他。”两个虞候道:“相公也只是人情话儿,都管自做个主便了。”老都管又道:“且耐他一耐。”当日行到申牌时分,寻得一个客店里歇了。那十一个廂禁军雨汗通流,都叹气吹嘘,对老都管说道:“我们不幸做了军健,情知道㊵被差出来。这般火似热的天气,又挑着重担;这两日又不拣早凉行,动不动老大藤条打来。都是一般父母皮肉,我们直恁地苦!”老都管道:“你们不要怨怅,巴到㊶东京时,我自赏你。”那众军汉道:“若是似都管看待我们时,并不敢怨怅。”又过了一夜。次日,天色未明,众人起来,都要乘凉起身去。杨志跳起来喝道:“那里去!且睡了,却理会!”众军汉道:“趁早不走,日里热时走不得,却打我们!”杨志大骂道:“你们省得甚么!”拿了藤条要打。众军汉忍气吞声,只得睡了。当日直到辰牌时分,慢慢地打火吃了饭走。一路上赶打着,不许投凉处歇。那十一个廂禁军口里喃喃呐呐地怨怅;两个虞候在老都管面前絮絮聒聒地搬口㊷,老都管听了,也不着意,心内自恼他。
    话休絮繁。似此行了十四五日,那十四个人没有一个不怨怅杨志。当日客店里辰牌时分,慢慢地打火吃了早饭行。正是六月初四日时节,天气未及晌午,一轮红日当天,没半点云彩,其实十分大热。当日行的路都是山僻崎岖小径,南山北岭,却监着那十一个军汉。约行了二十余里路程,那军人们思量要去柳阴树下歇凉,被杨志拿着藤条打将来,喝道:“快走!教你早歇!”众军人看那天时,四下里无半点云彩,其实那热不可当。杨志催促一行人在山中僻路里行。看看日色当午,那石头上热了脚疼,走不得。众军汉道:“这般天气热,兀的㊸不晒杀人!”杨志喝着军汉道:“快走!赶过前面冈子去,却再理会。”
    正行之间,前面迎着那土冈子,一行十五人奔上冈子来。歇下担仗,那十一人都去松林树下睡倒了。杨志说道:“苦也!这里是甚么去处,你们却在这里歇凉!起来快走!”众军汉道:“你便剁做我七八段,其实去不得了!”杨志拿着藤条,劈头劈脑打去。打得这个起来,那个睡倒。杨志无可奈何。只见两个虞候和老都管气喘急急,也巴到冈子上松树下坐了喘气。看这杨志打那军健,老都管见了,说道:“提辖!端的热了走不得!休见他罪过!”杨志道:“都管,你不知。这里正是强人出没的去处,地名叫做黄泥冈,闲常太平时节,白日里兀自出来劫人,休道是这般光景。谁敢在这里停脚!”两个虞候听杨志说了,便道`:“我见你说好几遍了,只管把这话来惊吓人!”老都管道:“权且教他们众人歇一歇,略过日中行,如何?”杨志道:“你也没分晓㊹了!如何使得?这里下冈子去,兀自有七八里没人家,甚么去处,敢在此歇凉!”老都管道:“我自坐一坐了走,你自去赶他众人先走。”杨志拿着藤条,喝道:“一个不走的吃俺二十棍!”众军汉一齐叫将起来。数内㊺一个分说道:“提辖,我们挑着百十斤担子,须不比你空手走的。你端的不把人当人!便是留守相公自来监押时,也容我们说一句。你好不知疼痒!只顾逞辩㊻!”杨志骂道:“这畜生不呕死俺㊼!只是打便了!”拿起藤条,劈脸又打去。老都管喝道:“杨提辖,且住,你听我说!我在东京太师府里做嬭公时,门下军官见了无千无万,都向着我喏喏连声。不是我口浅㊽,量你是个遭死的㊾军人,相公可怜,抬举你做个提辖,比得芥菜子大小的官职,直得恁地逞能!休说我是相公家都管,便是村庄一个老的,也合依我劝一劝!只顾把他们打,是何看待!”杨志道:“都管,你须是城市里人,生长在相府里,那里知道途路上千难万难!”老都管道:“四川,两广,也曾去来,不曾见你这般卖弄!”杨志道:“如今须不比太平时节。”都管道:“你说这话该剜口割舌!今日天下怎地不太平?”
    杨志却待要回言,只见对面松林里影着㊿一个人在那里舒头探脑价望。杨志道:“俺说甚么,兀的不是歹人来了!”撇下藤条,拿了朴刀,赶入松林里来,喝一声道:“你这厮好大胆,怎敢看俺的行货!”赶来看时,只见松林里一字儿摆着七辆江州车儿;六个人,脱得赤条条的,在那里乘凉;一个鬓边老大一搭硃砂记,拿着一条朴刀,见杨志赶人来,七个人齐叫一声“阿也!”都跳起来。杨志喝道:“你等是甚么人?”那七人道:“你是甚么人?”杨志又问道:“你等莫不是歹人?”那七人道:“你颠倒问[51]!我等是小本经纪,那里有钱与你!”杨志道:“你等小本经纪人,偏俺有大本钱!”那七人问道:“你端的是甚么人?”杨志道:“你等且说那里来的人?”那七人道:“我等弟兄七人是濠州人,贩枣子上东京去;路途打从这里经过,听得多人说这里黄泥冈上时常有贼打劫客商。我等一面走,一头自说道:‘我七个只有些枣子,别无甚财货,只顾过冈子来。’上得冈子,当不过这热,权且在这林子里歇一歇,待晚凉了行,只听得有人上冈子来。我们只怕是歹人,因此使这个兄弟出来看一看。”杨志道:“原来如此,也是一般的客人。却才见你们窥望,惟恐是歹人,因此赶来看一看。”那七个人道:“客官请几个枣子了去。”杨志道:“不必。”提了朴刀,再回担边来。
    老都管坐着道:“既是有贼,我们去休!”杨志道:“俺只道是歹人,原来是几个贩枣子的客人。”老都管别了脸[52]对众军道:“似你方才说时,他们都是没命的!”杨志道:“不必相闹;俺只要没事便好。你们且歇了,等凉些走。”众军汉都笑了。杨志也把朴刀插在地上,自去一边树下坐了歇凉。
    没半碗饭时,只见远远地一个汉子,挑着一付担桶,唱上冈子来;唱道:
    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
    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
    那汉子口里唱着,走上冈子来松林里头歇下担桶,坐地乘凉。众军看见了,便问那汉子道:“你桶里是甚么东西?”那汉子应道:“是白酒。”众军道:“挑往那里去?”那汉子道:“挑出村里卖。”众军道:“多少钱一桶?”那汉子道:“五贯足钱。”众军商量道:“我们又热又渴,何不买些吃?也解暑气。”正在那里凑钱,杨志见了喝道:“你们又做甚么?”众军道:“买碗酒吃。”杨志调过朴刀杆便打,骂道:“你们不得洒家言语,胡乱便要买酒吃,好大胆!”众军道:“没事又来鸟乱[53]!我们自凑钱买酒吃,干你甚事?也来打人!”杨志道:“你这村鸟[54]理会得甚么!到来只顾吃嘴!全不晓得路途上的勾当艰难!多少好汉被蒙汗药麻翻了!”
    那挑酒的汉子看着杨志冷笑道:“你这客官好不晓事!早是[55]我不卖与你吃,却说出这般没气力的话来!”
    正在松树边闹动争说,只见对面松林里那伙贩枣子的客人,都提着朴刀走出来问道:“你们做甚么闹?”那挑酒的汉子道:“我自挑这酒过冈子村里卖,热了在此歇凉。他众人要问我买些吃,我又不曾卖与他。这个客官道我酒里有甚么蒙汗药,你道好笑么,说出这般话来?”那七个客人说道:“呸!我只道有歹人出来,原来是如此。说一声也不打紧。我们正想酒来解渴,既是他们疑心,且卖一桶与我们吃。”那挑酒的道:“不卖!不卖!”这七个客人道:“你这鸟汉子也不晓事!我们须不曾说你。你左右将到村里去卖,一般还你钱,便卖些与我们,打甚么不紧?看你不道得[56]舍施了茶汤,便又救了我们热渴。”那挑酒的汉子便道:“卖一桶与你不争,只是被他们说的不好,又没碗瓢舀吃。”那七人道:“你这汉子忒认真!便说了一声,打甚么不紧?我们自有椰瓢在这里。”只见两个客人去车子前取出两个椰瓢来,一个捧出一大捧枣子来。七个人立在桶边,开了桶盖,轮替换着舀那酒吃,把枣子过口。无一时,一桶酒都吃尽了。七个客人道:“正不曾问得你多少价钱?”那汉道:“我一了不说价[57],五贯足钱一桶,十贯一担。”七个客人道:“五贯便依你五贯,只饶我们一瓢吃。”那汉道:“饶不得,做定的价钱!”一个客人把钱还他,一个客人便去揭开桶盖兜了一瓢,拿上便吃。那汉去夺时,这客人手拿半瓢酒,望松林里便走。那汉赶将去,只见这边一个客人从松林里走将出来,手里拿一个瓢,便来桶里舀了一瓢酒。那汉看见,抢来劈手夺住,望桶里一倾,便盖了桶盖,将瓢望地下一丢,口里说道:“你这客人好不君子相[58]!戴头识脸的,也这般啰唣[59]!”
    那对过众军汉见了,心内痒起来,都待要吃。数中一个看看老都管道:“老爷爷,与我们说一声!那卖枣子的客人买他一桶吃了,我们胡乱也买他这桶吃,润一润喉也好。其实热渴了,没奈何;这里冈子上又没讨水吃处。老爷方便!”老都管见众军所说,自心里也要吃得些,竟来对杨志说:“那贩枣子客人已买了他一桶吃,只有这一桶,胡乱教他们买些吃避暑气。冈子上端的没处讨水吃。”杨志寻思道:“俺在远远处望这厮们都买他的酒吃了;那桶里当面也见吃了半瓢,想是好的。打了他们半日,胡乱容他买碗吃罢。”杨志道:“既然老都管说了,教这厮们买吃了,便起身。”众军健听了这话,凑了五贯足钱,来买酒吃。那卖酒的汉子道:“不卖了,不卖了!这酒里有蒙汗药在里头!”众军陪着笑说道:“大哥,直得便还言语?”那汉道:“不卖了!休缠!”这贩枣子的客人劝道:“你这个鸟汉子!他也说得差了,你也忒认真,连累我们也吃你说了几声。须不关他众人之事,胡乱卖与他众人吃些。”那汉道:“没事讨别人疑心做甚么?”这贩枣子客人把那卖酒的汉子推开一边,只顾将这桶酒提与众军去吃。那军汉开了桶盖,无甚舀吃,陪个小心,问客人借这椰瓢用一用。众客人道:“就送这几个枣子与你们过酒。”众军谢道:“甚么道理?”客人道:“休要相谢,都是一般客人,何争在这百十个枣子上?”众军谢了,先兜两瓢,叫老都管吃一瓢,杨提辖吃一瓢。杨志那里肯吃?老都管自先吃了一瓢,两个虞候各吃一瓢。众军汉一发上[60],那桶酒登时吃尽了。杨志见众人吃了无事,自本不吃,一者天气甚热,二乃口渴难熬,拿起来,只吃了一半,枣子分几个吃了。那卖酒的汉子说道:“这桶酒被那客人饶一瓢吃了,少了你些酒,我今饶了你众人半贯钱罢。”众军汉凑出钱来还他。那汉子收了钱,挑了空桶,依然唱着山歌,自下冈子去了。
    那七个贩枣子的客人立在松树傍边,指着这一十五人,说道:“倒也!倒也!”只见这十五个人:头重脚轻,一个个面面厮觑[61],都软倒了。那七个客人从松林里推出这七辆江州车儿,把车子上枣子都丢在地上,将这十一担金珠宝贝都装在车子内,遮盖好了,叫声“聒噪[62]!”一直望黄泥冈下推去了。杨志口里只叫苦,软了身体,挣扎不起。十五人眼睁睁地看着那七个人都把这金宝装了去,只是起不来,挣不动,说不得。
    我且问你:这七人端的是谁?不是别人,原来正是晃盖、吴用、公孙胜、刘唐、三阮[63]这七个。却才那个挑酒的汉子便是白日鼠白胜。却怎地用药?原来挑上冈子时,两桶都是好酒,七个人先吃了一桶,刘唐揭起桶盖,又兜了半瓢吃,故意要他们看着,只是叫人死心塌地。次后吴用去松林里取出药来,抖在瓢里,只做走来饶他酒吃,把瓢去兜时,药已搅在酒里,假意兜半瓢吃,那白胜劈手夺来倾在桶里:这个便是计策。那计较[64]都是吴用主张。这个唤做“智取生辰纲”。
    原来杨志吃的酒少,便醒得快,爬将起来,兀自捉脚不住;看那十四个人时,口角流涎,都动不得。杨志愤闷道:“不争你把了生辰纲去[65],教俺如何回去见得梁中书!这纸领状须缴不得!”就扯破了。“如今闪得俺有家难奔,有国难投,待走那里去?不如就这冈子上寻个死处!”撩衣破步[66],望着黄泥冈下便跳。……猛可[67]醒悟,拽住了脚,寻思道:“爷娘生下洒家,堂堂一表,凛凛一躯。自小学成十八般武艺在身,终不成[68]只这般休了?比及[69]今日寻个死处,不如日后等他拿得着时,却再理会。”回身再看那十四个人时,只是眼睁睁地看着杨志,没个挣扎得起。杨志指着骂道:“都是你这厮们不听我言语,因此做将出来[70],连累了洒家!”树根头拿了朴刀,挂了腰刀,周围看时,别无物件,杨志叹了口气,一直下冈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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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释
    ①智取生辰纲——这篇录自古典长篇小说《水浒》七十一回本中的第十六、十七回。梁中书搜刮人民的血汗钱,用来收买了价值十万贯的金银珠宝,装成十担送给他的上司兼丈人蔡京贺生日,以此贿赂达到个人升官发财的目的。本篇是写梁山泊好汉智取生辰纲的经过。
    ②北京大名府——在今河北省大名县地方。北宋时称“北京”。
    ③东京——北宋时的京城,现在的开封一带。
    ④了事的人——精悍的人。
    ⑤了得——了不起。
    ⑥委纸领状——写一张负责领运礼物的文书。
    ⑦青面兽杨志——杨志脸上有一块大青痣,所以人家给他起了这个绰号。
    ⑧着落——这里是命令、吩咐的意思。
    ⑨太平车子——装运货物的大车。
    ⑩廂禁军——宋时兵制,保卫京城的军队叫“禁军”,各州警备用的军队叫“廂军”。后来,禁军也有发往各州各路的,廂军也有调京保卫的,于是各州各路的防军就混称廂禁军。
    ⑪乞钧旨——请下命令。
    ⑫札子——书信。
    ⑬敕命——封建皇帝封赐官职的命令。敕,念“chì”。
    ⑭支词——托词。
    ⑮恁地——这样。恁,念“rèn”。
    ⑯行货——行,念“háng”。行货即用于贿赂的东西。
    ⑰诰命——皇帝的命令。诰,念“gào”。
    ⑱打拴担脚——收拾捆绑担子。
    ⑲府中宝眷——指蔡京的眷属。
    ⑳嬭公谢都管——谢都管是蔡夫人的乳母的丈夫,所以尊称“嬭公”。“嬭”同“奶”。当时他在梁中书府中总管杂务和仆役,所以又称“都管”。
    ㉑虞候——官名。
    ㉒夫人行的人——指蔡夫人的亲信人(“行”念“háng”)。
    ㉓提辖——军官名。
    ㉔交割——交待。
    ㉕干系——责任。
    ㉖勾当——事情。
    ㉗伴当——随从。
    ㉘札付书呈——公文书信。
    ㉙取——“赶”的意思。
    ㉚趱行——赶着走。“趱”,念“zǎn”。
    ㉛辰牌——上午七点到九点。
    ㉜申时——下午三点到五点。
    ㉝嗔——生气。“嗔”,念“chēn”。
    ㉞洒家——我。
    ㉟夫子——对挑担军士轻蔑的称呼。
    ㊱尴尬去处——有危险的地方。“尴”,念“gān”;“尬”,念“gǎ”。
    ㊲直——竟然。
    ㊳做大——摆架子。
    ㊴看他不得——看不惯他那样子。
    ㊵情知道——明知道。
    ㊶巴到——等到。
    ㊷搬口——搬弄口舌,拨弄是非。
    ㊸兀的——怎么。“兀”,念“wù”。
    ㊹没分晓——不懂事,糊涂。
    ㊺数内——其中。
    ㊻逞辩——卖弄口舌。
    ㊼呕死俺——气死我。
    ㊽口浅——直言,嘴快。
    ㊾遭死的——犯了死罪的人。
    ㊿影着——藏着。
    [51]你颠倒问——你倒反问我们。
    [52]别了脸——转过了脸。
    [53]鸟乱——瞎捣乱。
    [54]村鸟——蠢货。
    [55]早是——本来。
    [56]不道得——岂不是。
    [57]一了不说价——说了就算,不讨价还价。
    [58]好不君子相——好不守规矩。
    [59]戴头识脸的,也这般啰唣——挺体面的人,也这样啰嗦。
    [60]一发上——一齐拥上来。
    [61]面面厮觑——面对面互相瞧着,毫无办法。“觑”,念“xū”。
    [62]聒噪——打扰,对不起。这是晃盖等人嘲笑杨志这帮人的话。
    [63]三阮——阮小二、阮小五和阮小七三兄弟。
    [64]计较——计策。
    [65]不争你把了生辰纲去——正是由于你们(指众军汉)才使我失了生辰纲。
    [66]破步——迈开大步。
    [67]猛可——猛然。
    [68]终不成——难道。
    [69]比及——如其。
    [70]做将出来——惹出祸来。

——九年一贯制试用课本《语文》第十册第165页~第179页
(人民教育出版社1960年第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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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楼主| 发表于 2020-11-17 20:21:50 | 只看该作者
葫芦僧判断葫芦案
作者:[清]蓸雪芹

    且说贾雨村授了应天府,一到任就有件人命官司详至案下,却是两家争买一婢,各不相让,以致殴伤人命。彼时雨村即拘原告来审。那原告道:“被打死的乃是小人的主人。因那日买了个丫头,不想系拐子拐来卖的;这拐子先已得了我家银子,我家小主人原说第三日方是好日,再接入门;这拐子又悄悄地卖与了薛家,被我们知道了,去找拿卖主,夺取丫头。无奈薛家原系金陵一霸,倚财仗势,众豪奴将我小主人竟打死了。凶身主仆已皆逃走,无有踪跡,只剩了几个局外的人。小人告了一年的状,竟无人作主;望太老爷拘拿凶犯,以扶善良,存殁感激大恩不尽!”
    雨村听了大怒道:“那有这等事!打死人竟白白的走了,拿不来的!”便发签差公人立刻将凶犯家属拿来拷问。只见案旁站着一个门子,使眼色不叫他发签。雨村心下狐疑,只得停了手。退堂至密室,令从人退去,只留这门子一人服侍;门子忙上来请安,笑问:“老爷一向加官进禄,八九年来,就忘了我了?”雨村道:“我看你十分眼熟,但一时总想不起来。”门子笑道:“老爷怎么把出身之地竟忘了,老爷不记得当年葫芦庙里的事么?”
    雨村大惊,方想起往事。原来这门子本是葫芦庙里一个小沙弥,因被火之后,无处安身,想这件生意倒还轻省,耐不得寺院凄凉,遂趁年纪轻,蓄了发,充当门子。雨村那里想得是他?便忙携手笑道:“原来还是故人。”因赏他坐了说话。这门子不敢坐。雨村笑道:“你也算贫贱之交了;此系私室,但坐不妨”门子才斜签着坐下①。
    雨村道:“方才何故不令发签?”。门子道:“老爷荣任到此,难道就没抄一张本省的‘护官符’来不成?”雨村忙问:“何为‘护官符’?”门子道:“如今凡作地方官的都有一个私单,上面写的是本省最有权势极富贵的大乡绅名姓,各省皆然;倘若不知,一时触犯了这样的人家,不但官爵,只怕连性命也难保呢!——所以叫作‘护官符’。方才所说的这薛家,老爷如何惹得他!他这件官司并无难断之处,从前的官府,都因碍着情分脸面,所以如此。”一面说,一面从顺袋中取出一张抄的‘护官符’来,递与雨村,看时,上面皆是本地大族名宦之家的谚俗口碑,云:
    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
    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
    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
    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
    雨村尚未看完,忽闻传点②,报:“王老爷来拜。”雨村忙具衣冠接迎。有顿饭工夫方回来,问这门子,门子道:“四家皆联络有亲,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今告打死人之薛,就系‘丰年大雪’之‘薛’,——不单靠这三家,他的世交亲友在都在外的本也不少,老爷如今拿谁去?”雨村听说,便笑问门子道:“这样说来,却怎么了结此案?——你大约也深知这凶犯躲的方向了?”
    门子笑道:“不瞒老爷说,不但这凶犯躲的方向,并这拐的人我也知道,死鬼买主也深知道。待我细说与老爷听:这个被打死的是一个小乡宦之子,名唤冯渊,父母俱亡,又无兄弟,守着些薄产度日;年纪十八九岁,酷爱男风,不好女色。这也是前生冤孽;可巧遇见这丫头,他便一眼看上了,立意买来作妾,设誓不近男色,也不再娶第二个了,所以郑重其事,必得三日后方进门。谁知这拐子又偷卖与薛家,——他意欲卷了两家的银子逃去,谁知又走不脱,两家拿住,打了个半死,都不肯收银,只要领人。那薛公子便喝令下人动手,将冯公子打了个稀烂,抬回去三日竟死了。这薛公子原择下日子要上京的,既打了人,夺了丫头,他便没事人一般,只管带了家眷走他的路,并非为此而逃;这人命细细小事,自有他弟兄奴仆在此料理。——这且别说,老爷可知这被卖的丫头是谁?”雨村道:“我如何晓得。”门子冷笑道:“这人还是老爷的大恩人呢!他就是葫芦庙旁住的甄老爷的女儿,小名英莲的。”雨村骇然道:“原来是她!听见她自五岁被人拐去,怎么如今才卖呢?”
    门子道:“这种拐子单拐幼女,养至十二三岁,带至他乡转卖。当日这英莲,我们天天哄他玩耍,极相熟的,所以隔了七八年,虽模样儿出脱得齐整,然大段未改,所以认得,——且她眉心中原有米粒大的一点胭脂癤,从胎里带来的。偏这拐子又租了我的房子居住,那日拐子不在家,我也曾问她,她说是打怕了的,万不敢说,只说拐子是她的亲爹,因无钱还债才卖的。再四哄她,她又哭了,只说‘我原不记得小时的事!’这无可疑了。那日冯公子相看了,兑了银子,因拐子醉了,英莲自叹说:‘我今日罪孽可满了!’后又听见三日后才过门,她又转有忧愁之态。我又不忍,等拐子出去,又叫内人去解劝她:‘这冯公子必待好日期来接,可知必不以丫鬟相看。况他是个绝风流人品,家里颇过得,素性又最厌恶堂客③,今竟破价买你,后事不言可知。只耐得三两日,何必忧闷!’她听如此说,方略解些;自谓从此得所。——谁料天下竟有不如意事,第二日,他偏又卖与薛家!若卖与第二家还好,这薛公子的混名,人称他‘呆霸王’,最是天下第一个弄性尚气的人,而且使钱如土,只打了个落花流水,生拖死拽,把个英莲拖去,如今也不知死活。这冯公子空喜一场,一念未遂,反花了钱,送了命,岂不可叹!”
    雨村听了也叹道:“这也是他们的孽障遭遇,亦非偶然。不然这冯渊如何偏只看上了这英莲?这英莲受了拐子这几年折磨,才得了个露头,且又是个多情的,若果聚合了,倒是件美事;偏又生出这段事来!这薛家纵比冯家富贵,想其为人,自然姬妾众多,淫佚无度,未必及冯渊定情于一人;这正是梦幻情缘,恰遇见一对薄命儿女。——且不要议论他人,只目今这官司如何剖断才好?”门子笑道:“老爷当年何其明决,今日何反成个没主意的人了!小的听见老爷补升此任,系贾府王府之力,此薛蟠即贾府之亲;老爷何不顺水行舟,做个人情,将此案了结,日后也好去见贾王二公。”雨村道:“你说的何尝不是。但事关人命,蒙皇上龙恩起复委用,正竭力图报之时,岂可因私枉法,是实不忍为的。”门子听了冷笑道:“老爷说的自是正理,但如今世上是行不去的!岂不闻古人说的‘大丈夫相时而动’,又说‘趋吉避凶者为君子’。依老爷这话,不但不能报效朝廷,亦且自身不保,还要三思为妥。”雨村低了头,半日说道:“依你怎么着?”门子道:“小人已想了个很好的主意在此:老爷明日坐堂,只管虚张声势,动文书,发签拿人,——凶犯自然是拿不来的,原告固是不依,只用将薛家族人及奴仆人等拿几个来拷问,小的在暗中调停,令他们报个“暴病身亡”,合族中及地方上共递一张保呈,老爷只说善能扶鸾④请仙,堂上设了乩坛,令军民人等只管来看,老爷便说‘乩仙’批了,死者冯渊与薛蟠原系夙孽,今狭路相遇,原因了结。今薛蟠已得了无名之病,被冯渊的魂魄追索而死。其祸皆由拐子而起,除将拐子按法处治外,余不累及……’等语。小人暗中嘱托拐子,令其实招;众人见乩仙批语与拐子相符,自然不疑了。薛家有的是钱,老爷断一千也可,五百也可,与冯家作烧埋之费。那冯家也无甚要紧的人,不过为的是钱,有了银子,也就无话了。——老爷细想,此计如何?”雨村笑道:“不妥,不妥。等我再斟酌斟酌,压服得口声才好。”二人计议已定。
    至次日坐堂,勾取一干有名人犯,雨村详加审问,果见冯家人口稀少,不过赖此欲得些烧埋之银;薛家仗势倚情,偏不相让,故致颠倒未决。雨村便徇情枉法,胡乱判断了此案,冯家得了许多烧埋银子,也就无甚话说了。雨村便疾忙修书二封与贾政并京营节度使王子腾,不过说“令甥之事已完,不必过虑”之言寄去。此事皆由葫芦庙内沙弥新门子所为,雨村又恐他对人说出当日贫贱时事来,因此心中大不乐意;后来到底寻了他一个不是,远远地充发了才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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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释
    ①斜签着坐下——侧身的坐着。封建社会把人严格地分成等级,下级在上级面前不敢正坐。
    ②传点——封建衙门或大官僚的住宅里,“二门”旁常设有一种铁制打击乐器的“点”,向内院报事时,打“点”作为信号。
    ③堂客——旧时称妇女为堂客,就是“女眷”的意思。
    ④扶鸾——又名扶乩(jī),多用一长横板,中间架缚一木笔,两人各持横板的一端,在沙盘上写字,说是“神仙降临”“推动”两人写的,这是一种迷惑人的骗术。

——九年一贯制试用课本《语文》第十册第180页~第186页
(人民教育出版社1960年第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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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楼主| 发表于 2020-11-17 21:18:38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无度不丈夫 于 2020-11-17 21:26 编辑

草船借箭①
作者:罗贯中②

    却说鲁肃领了周瑜言语,径来③舟中相探孔明。孔明接入小舟对坐。肃曰:“连日措办军务,有失听教④。”孔明曰:“便是亮亦未与都督贺喜。”肃曰:“何喜?”孔明曰:“公瑾使先生来探亮知也不知,便是这件事可贺喜耳。”諕⑤得鲁肃失色问曰:“先生何由知之?”孔明曰:“这条计只好弄蒋干⑥。曹操虽被一时瞒过,必然便省悟,只是不肯认错耳。今蔡、张两人既死,江东无患矣,如何不贺喜!吾闻曹操换毛玠、于禁为水军都督,则这两个手里,好歹送了水军性命。”鲁肃听了,开口不得,把些言语支吾⑦了半晌,别孔明而回。孔明嘱曰:“望子敬在公瑾面前勿言亮先知此事。恐公瑾心怀妒忌,又要寻事害亮。”鲁肃应诺而去,回见周瑜,把上项事只得实说了。瑜大惊曰:“此人决不可留!吾决意斩之!”肃劝曰:“若杀孔明,却被曹操笑也。”瑜曰:“吾自有公道斩之,教他死而无怨。”肃曰:“以何公道斩之?”瑜曰:“子敬休问,来日便见。”
    次日,聚众将于帐下,教请孔明议事。孔明欣然而至。坐定,瑜问孔明曰:“即日将与曹军交战,水路交兵,当以何兵器为先?”孔明曰:“大江之上,以弓箭为先。”瑜曰:“先生之言,甚合愚意。但今军中正缺箭用,敢烦先生监造十万枝箭,以为应敌之具。此系公事,先生幸勿推却。”孔明曰:“都督见委⑧,自当效劳。敢问十万枝箭,何时要用?”瑜曰:“十日之内,可完办⑨否?”孔明曰:“曹军即日将至,若候十日,必误大事。”瑜曰:“先生料几日可完办?”孔明曰:“只消三日,便可拜纳十万枝箭。”瑜曰:“军中无戏言。”孔明曰:“怎敢戏都督!愿纳军令状:三日不办,甘当重罚。”瑜大喜,唤军政司当面取了文书,置酒相待曰:“待军事毕后,自有酬劳。”孔明曰:“今日已不及,来日造起。至第三日,可差五百小军到江边搬箭。”饮了数杯,辞去。鲁肃曰:“此人莫非诈乎?”瑜曰:“他自送死,非我逼他。今明白对众要了文书,他便两胁生翅,也飞不去。我只分付军匠人等,教他故意迟延,凡应用物件,都不与齐备。如此,必然误了日期。那时定罪,有何理说?公今可去探他虚实,却来回报。
    肃领命来见孔明。孔明曰:“吾曾告子敬,休对公瑾说,他必要害我。不想子敬不肯为我隐讳⑩,今日果然又弄出事来。三日内如何造得十万箭?子敬只得救我!”肃曰:“公自取其祸,我如何救得你?”孔明曰:“望子敬借我二十只船,每船要军士三十人,船上皆用青布为幔⑪,各束草千余个,分布两边。吾别有妙用。第三日包管有十万枝箭。只不可又教公瑾得知,若彼知之,吾计败矣。”肃允诺,却不解其意,回报周瑜,果然不提起借船之事,只言:“孔明并不用箭竹、翎毛、胶漆等物,自有道理。”瑜大疑曰:“且看他三日后如何回覆我!”
    却说鲁肃私自拨轻快船二十只,各船三十余人,并布幔束草等物,尽皆齐备,候孔明调用。第一日却不见孔明动静;第二日亦只不动。至第三日四更时分,孔明密请鲁肃到船中。肃问曰:“公召我来何意?”孔明曰:“特请子敬同往取箭。”肃曰:“何处去取?”孔明曰:“子敬休问,前去便见。”遂命将二十只船,用长索相连,迳望北岸进发。是夜大雾漫天,长江之中,雾气更甚,对面不相见。……
    当夜五更时候,船已近曹操水寨。孔明教把船只头西尾东,一带摆开,就船上擂鼓呐喊。鲁肃惊曰:“倘曹兵齐出,如之奈何?”孔明笑曰:“吾料曹操于重雾中必不敢出。吾等只顾酌酒取乐,待雾散便回。”
    却说曹操寨中,听得擂鼓呐喊,毛玠、于禁二人慌忙飞报曹操。操传令曰:“重雾迷江,彼军忽至,必有埋伏,切不可轻动。可拨水军弓弩手⑫乱箭射之。”又差人往旱寨内唤张辽、徐晃各带弓弩军三千,火速到江边助射。比及号令到来,毛玠、于禁怕南军抢入水寨,已差弓弩手在寨前放箭;少顷,旱寨内弓弩手亦到,约一万余人,尽皆向江中放箭:箭如雨发。孔明教把船吊回,头东尾西,逼近水寨受箭,一面擂鼓呐喊。待至日高雾散,孔明令收船急回。二十只船两边束草上,排满箭枝。孔明令各船上军士齐声叫曰:“谢丞相箭!”比及曹军寨内报知曹操时,这里船轻水急,已放回二十余里,追之不及。曹操懊悔不已。
    却说孔明回船谓鲁肃曰:“每船上箭约五六千矣。不费江东半分之力,已得十万余箭。明日即将来射曹军,却不甚便!”肃曰:“先生真神人也!何以知今日如此大雾?”孔明曰:“为将而不通天文,不识地利,不知奇门⑬,不晓阴阳,不看阵图⑭,不明兵势,是庸才也。亮于三日前已算定今日有大雾,因此敢任三日之限。公瑾教我十日完办,工匠料物,都不应手,将这一件风流罪过,明白要杀我。我命系于天,公瑾焉能害我哉!”鲁肃拜服。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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