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无度不丈夫 于 2021-5-3 16:06 编辑
就义
王孝和跨进牢房,脚镣在门上碰了一下,难友们马上都凑了上来,睁大眼睛望着他。大家都急于要知道今天审讯的结果。王孝和神色仍然是那样的冷静那样的从容。难友们一时摸不清,这意思是说明审讯的结果很好呢,还是更坏些。只见王孝和在房子中央停了一会,就坐到自己的铺位上,开始整理衣物,把衬衣、袜子、肥皂、毛巾,一件一件摊开来,分成了好几份,送给同室的难友。他说:“难友们,这些东西我已用不着了,大家留下来用吧!”几个青年学生猛听见这话,都难过地背过身去。又忽然想起,那个看守还在门口,就都赶紧把眼泪擦掉了。他们知道王孝和的脾气:要哭,就对自己人痛哭一场,但在敌人面前,不能让他看见一滴眼泪!王孝和把家里送来的米糕、饼干、咸菜,送给那些家庭不在上海的学生。他把手放在那个害病青年的额头上,问他的热是不是退了些。他说:“小陈,好好养病,将来要作的事情很多,出了这座地狱,就要挑起重的担子,祖国的建设,将来都要靠着你们,你也许要到边疆去修铁路,也许要作旁的艰苦的工作……”小陈抬起头望了他一眼,忽然把头埋在被窝里哭了起来。“……你,你光挂心我们,可是,你自己呢?”王孝和抚摸着小陈的头,把蓬乱的头发理了理,象慈母看护自己的孩子一样,温和而严肃地说:“不用管我。我生得光明,死得磊落。虽然我只活了二十五岁,可是我并不惋惜自己。我并没有活够,我还希望再活二十五岁。要是我能活五十岁,我就要把那些年月,也交给我们可爱的人民。”他望着小陈的水汪汪的带着稚气的眼睛,恳求地说:“朋友,我最喜欢的是坚强的人,当你给我送行时,我希望看到的是笑脸,不是眼泪!”
二十七日早晨,王孝和一起来就把衣服穿得整整齐齐的,和同室的难友话别。他最后一次地向那些青年分析国内的战局,说明济南战役的胜利,将要在全国战场引起巨大的变化。他一再说明,人民胜利的日子已不远了,要大家注意今后几个月时局的发展。当他讲这些话的时候,他忘掉了自己的生命将要终结,看见难友们开朗的笑容,他的脸色也变得更安祥而和善了。
中午,他向看守要来了一支毛笔,坐下来给他的家属写信。开始,他还一笔一划地写着,写着写着,他抑不住自己感情的激动,就在纸上迅速地挥起来,字也越来越大了。
当他写到“特刑庭不讲理,特刑庭乱杀人,特刑庭秘密开庭,看他横行到几时?……”时,他在后面连画了三个惊叹号。他的笔一直挥了下去。就象举起投枪,要一直穿透敌人的心脏!
他给父母妻子写好了遗书,又想起了老吴和老章,这时,他们已被隔离起来。他要鼓励他们继续干下去。写完信以后,他喘了一口气,就在那儿深思起来。他要乘自己还活着的时候,把自己的一生,从头检查一遍。他觉得自己短促的一生,还没有白白度过,还没有辜负人民的期望,他的腮边露出了胜利的笑容。
这时,监狱外面有许多人在吵嚷着。从王孝和被判死刑的消息传出以后,每天,都有工人和市民到监狱门口来探望。二十七日早上,天刚朦朦亮,人们就陆续地从各处赶来。他们要最后和他们的亲人和朋友告别。门口有上海电力公司的工人,也有其他公用事业的工人。有钢铁业工人,纺织厂的女工,也有带着书包的学生,有店员、市民,也有踏三轮车的工人。人们象流水似的,越来越多,到中午时,已有五六百人团聚在监狱的刑场外面。
人们都在议论着:“太不讲理了,怎么随便把人抓起来,要杀就杀,这还象个什么世界?”
一个老太婆从人丛中挤出来,手里还提着饭盒。她是给丈夫来送饭的,一听见大家在谈论着王孝和,就连自己的事也给忘了。她的手颤抖着,几乎哭出声来:“天啊,多好的一个小伙子。别人我不晓得,王孝和,我可熟透了。不信,教那些天杀的到我们弄堂去打听打听,不管大人小孩,谁不喜欢他。……我那当家的,顿顿吃饭时,一提到厂里的事,就要提到王孝和。你说,这样好的人,能让他们杀害吗?天啊,造孽啊!没有天理啊!……”
正说着,突然有人喊着:“王大妈来了。你看,她老人家快昏倒了。”大家把头扭过去,看见一个快要生产的女人,扶着一个白发老婆婆。她们抱着几件男人的衣服,互相扶依着,边走,边哭,引得大家都难过起来。人群里一个工人禁不住地喊叫起来:“大家说,王孝和在为谁受苦呢,还不是为了我们!你看,现在把他们一家老小弄成这样,谁心里能过意得!”
“象这样乱杀乱砍,他们也活不长久!”
“……”
监狱外人们呼喊着,拥挤着。那个站岗的卫兵,有点胆怯了,他霎了霎眼睛,就赶紧跑进去报告,说门口的情况很乱,怕要出事。特务们商量了一下,一会儿,里面又慌慌张张地跑出来一个人,一面擦着汗,一面结结巴巴地说:“请大家散开,王孝和今天不执行了!”
人们不理他,还是不住地指着监狱咒骂着。
九月三十日早上,突然有五六个法警,打开了王孝和的门,站在他的面前,说:
“快点,把行李收拾一下,给你换个房间!”
王孝和知道他就义的时刻到了,冷笑了一声,把衣领整了整,站了起来,表示他早已准备好了。几个法警用绳索把他背绑起来,推了出去。王孝和走到院子里回头对那些黑暗的窗口,大声地说:
“难友们,再见,祝你们胜利!”
监狱里的人,都伏到铁窗旁边,眼睛望着他,和他告别。只见王孝和抖动着脚镣,在向敌人怒骂着。敌人有了前几天的经验,唯恐群众沿途示威,就不敢使用杀人时常用的红色警备车,只好雇了一辆出差汽车,暗暗地把王孝和送到刑场上去了。
十时左右,到了刑场,伪法官朱诚问王孝和:
“本庭已奉到执行命令,你有什么话要说?”
王孝和向周围一望,都是背着枪的特务警察,看不见家里的人,他就说:
“我的话,要和我家中的人面谈!”
“不行,”伪法官摇了摇头,“不许你的家属前来,有话,我们转告好了,……”
“你们?哼,你们?”王孝和狠狠地盯着朱诚,“我从来就不相信你们!”王孝和向旁边扭过头去,见有几个新闻记者拿着照相机站在那里,他想,这倒是个发言的机会。就乘势转过了身子,向记者们点头打着招呼。
“今天见不到我家里人,不要紧,但是很有运气,还能碰到记者,我要对记者先生讲几句话!”
朱诚惶恐地犹豫了片刻,见无法阻止他,就只好硬着头皮说:
“可是,只许谈身后事①,不许谈政治!”
王孝和没有考虑到什么“身后事”,对一个把生命交给人民事业的共产党员来说,重要的是利用一切机会和敌人进行斗争。王孝和瞪了朱诚一眼,马上就对记者们讲起来:“各位记者先生,我是上海电力公司产业工会的常务理事,是二千八百工人把我选出来的……”接着,他就以“上电”的具体事实,说明国民党特务怎样破坏工会,怎样残害工人,怎样诬陷好人,揭露了国民党匪帮一连串的无耻行为。他要求记者,把这些事告诉全国人民,他大声地进行着正义的控诉,他的话象一枚炸弹一样,投在敌人的刑场上。
伪法官朱诚吓慌了,他气鼓鼓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手里摇晃着一张纸头,打断了他的话。
“不许再讲下去,这就是对你的判决书,来,按上指印!”
王孝和冲着那个家伙,厉声地骂着:
“不按,你们这些杀人的强盗,我不承认你们的判决!”
所有的军警都吓得发愣起来,他们没有见过这样倔强的人。几个伪法警围了上来,强抓住王孝和的手,在那张纸上接了指印。接着,一个人从后面冒了出来,给他端来一碗药酒,想使王孝和在就义时神志不清②。王孝和对着那碗酒,注视了一下,就紧绷着嘴,把头一摆,将那碗药酒碰翻在地上。
“不喝!我是真正的人,我不怕死!我倒要看看你们怎样死亡!”
伪法官将红笔在那张纸上划了一下,几个带盒子枪的伪法警就抓着王孝和的手推了出来。
王孝和走上刑场的时候,他扬着头,挺着胸,平整的头发,压着前额,秋风吹着敞开的白衬衣的领口,紫褐色的胸膛在太阳下闪着亮光。他对敌人冷笑着,他的神情是那样地坚定、勇敢、豪迈,他的坚实的步子,向前迈着,眼睛向着前方。……
王孝和在他生命的最后的时刻,默默地和党告别。他怎能忘记亲爱的党和毛主席呢!八年以来,党抚养了他,教育了他,使他这个渔民和船工的儿子,认识了真理,为真理而斗争。但是,在他生命最后的时刻,他不能象其他的烈士一样,在刑场上宣布自己的政治主张,以唤起人们继续为革命事业勇敢战斗!这该是多么痛苦的事!因为还有许多战友被关在牢中,他们是以和他同样的“罪名”被抓起来的,他必须掩护他们;同时,敌人又在报纸上造谣,说他是“破坏发电机的主犯”,在群众还没有弄清这件事的真象以前,他要是暴露了自己的政治面目,就会给党造成不利的影响。这样,他就不能在自己还能呼吸的时候,再一次地呼唤一声培养他、教育他成为真正的人的党,不能呼唤一声敬爱的领袖毛主席的名字。
王孝和在他生命的最后的时刻,挂念着他的父母。他们过着奴隶似的生活,千辛万苦地把他抚养成人,而今他要和他们永别了。但是在这诀别的时候,他没有悲伤,只有愤怒;他坚信着人民胜利的日子就要来了。他在给父母的信上这样写道:
“父母亲:
好容易养到儿迄今,为了儿见到此社会之不平,总算没有违背做人之目的。今天完成了我的一生,但愿双亲勿为此而悲痛。因儿虽遭奇冤,而此还是光荣的,不能与那些汉奸走狗贪污官吏可比。瑛,她太苦了,盼双亲视若自己亲女儿,为她择个好的伴侣,只愿她不忘儿,那儿虽在黄泉路上也决不会忘恩的。琴女及未来的孩子佩民应告诉他们儿是怎样为什么而与世诀别的?!儿之亡对儿个人虽是件大事,但对此时此地的社会说来,那又有什么呢!千千万万有良心有正义人士,还活在世上,他们会为儿算这笔血账的。
双亲啊!保重身体睁开慧眼③等着看吧!这不讲理的政府就要垮台了!到那时冤白得申,千万不要忘那杀人魔王,与他算账。人亡之后,一切应越简单越好,好在还有二个弟弟,盼他们也拿儿之事,刻在心头,视瑛如自己姐姐,视二个孩子如自己骨肉,好好的教导他们,为儿雪冤,为儿报血仇!特刑庭不讲理,特刑庭乱杀人,特刑庭秘密开庭,看他横行到几时?……”
王孝和在他生命的最后的时刻,惦念④着刚结婚只有两年的妻子忻⑤玉瑛。她还年轻,缺乏斗争的锻炼,他曾经是多么恳切地希望她勇敢地迎着风暴站起来啊!他惦念着他的女儿和将要诞生的孩子——可怜的孩子,一生下来就要变成孤儿,要在磨难中长大成人,将是多么艰辛的事!他在给忻玉瑛的信上是这样的鼓舞着他的妻子和他的孩子们:
“瑛妻:
我很感激你,很可怜你,你的确为我费尽心血,今天这心血虽不能获得全美,但总算是有收获的。我的冤还未白,而不讲理的特刑庭就决定了我的命运,但愿你勿过悲痛。在这个世界上,不是有成千成万的人在为正义而死亡?为正义而子离妻散吗?不要伤心!应好好的保重身体!好好的抚导二个孩子!告诉他们,他们的父亲是被谁所杀害的!嘱他们刻在心头,切不可忘!对我的双亲你得视自己亲父母一般,如有自己看得中的好人,可作为你的伴侣,我决不怪你,而这样我才放心!
但愿你分娩顺利!未来的孩子就唤他叫佩民!身体切切保重,不久还可为我申冤、报仇!……”
王孝和大踏步走向刑场,他的眼中放射着勇敢无畏的光芒,充溢着胜利的信心。他已经知道,就在几天以前,中国人民解放军已解放济南。现在,就是此刻,就在他的生命将要终结的时候,那些亲爱的同志,那些朴实而勇敢的人们,那支强大无敌的排山倒海的人马,正在疾风扫落叶般地向南推进,蒋家王朝已经土崩瓦解,摇摇欲坠,胜利的红旗,那些迷人的耀眼的红旗啊,象红色海浪样地朝南方涌来。王孝和向前走着,胜利的日子,好象已在他面前展开。他的脸上显露着笑容,好象在说:同志们,诀别了!亲人们,工友们,祝你们幸福!黄河,长江,江南的原野,马上就要飞腾起沸腾的欢呼,孩子们将生活在幸福的阳光下面,发电厂,控制间,都将为人民所有;那些生他养他的地方,那些秘密开会的地方,那些工人、学生们流过鲜血的地方,都要永远为人民所有了,苦难的日子将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王孝和的心在胸中跳动着,他迈着大步走着。刽子手们想抓住他,王孝和挣脱了他们,继续向前走去。刽子手们在王孝和尖利的目光下退缩了。他们显得那样渺小、琐屑、卑微。王孝和望着前面,象站在千万群众面前,宣告国民党反动派的灭亡似的,愤怒地高呼着:
“反动派的政府要垮台了!”
敌人在背后开枪了。
在这反动统治最黑暗的日子,在这大上海即将破晓的日子,二十五岁的王孝和同志,为人民解放事业流尽了最后的一滴血!
这一天,是九月的最后一天。国民党匪帮在全上海工人、学生和市民面前,屠杀了他们的弟兄,人们将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天。上海地下党组织在油印的哀悼书上,这样地悼念她的忠实的儿子:
“英勇的共产党员, 王孝和同志,在敌人的公开屠杀下,誓死不屈地献出了他宝贵的生命,……
王孝和同志从被捕的第一天直到英勇地牺牲为止,表现了高度的无产阶级的坚定性和纪律性,他始终站在阶级立场上,维护党和阶级的利益,暴露敌人的阴谋,打击敌人的政治威信,他的高度党性表现,要求党员加以发挥和学习!……”
全上海的工人弟兄,热烈地响应了党的号召。各厂都分别举行集会,发动捐款,支援王孝和烈士家属,并且和垂死的敌人,展开了更剧烈的斗争!
八个月以后,上海解放了。
红旗飘扬在上海电力公司的屋脊上,幸福的生活开始了。解放了的工人,投入了经济恢复工作。他们以最高的警惕提防敌人的破坏。虽然敌人用狂轰滥炸,破坏发电厂,但是“上电”工人冒着危险,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他们彻日彻夜的抢修,使破坏了的机器重新转动起来。
在“上电”的对面,成立了“上海电力工业学校”(现改为上海动力学校)。无数的青年工人,都得到了学习的机会。王孝和的妻子忻玉瑛,这个几年前的乡下姑娘,也进到学校学习技术了。她经过学习,参加了青年团。
礼拜六的晚上,她回到家里。大女儿佩琴和二女儿佩民正在翻看着一本连环画:“不死的王孝和”。她们看见了妈妈,就都跑了过来。
佩琴说:“我们正在看爸爸呢!”
“爸爸对你说了些什么?”
“说什么?他说:好女儿,快点长,长大了爸送你读书去……”
“孩子,你现在也在念书了,可是念书是为了什么?知道吗?嗯!”
“念书?我知道,带红领巾!”
“红领巾?红领巾是啥意思?”
“妈不是说过,那是红旗的一角吗?那是血染的,还有,有,有爸爸的血!”
“是的,爸爸死了,已经五年多了……”
忻玉瑛有些激动,她的眼睛发润了。
“妈,你瞧爸爸!”佩琴把王孝和的照片举到忻玉瑛的面前,摇着她的膀子。“你瞧,爸爸在笑呢!你怎么?……”
望着两个活泼天真的孩子,忻玉瑛揉了揉眼睛,她笑了,把两个孩子搂在自己的怀里,疼爱地说:“孩子,妈,妈也在笑哩!”
天空发白的时候,忻玉瑛回到了学校。“上电”发电厂的烟雾弥漫了天空。学校操场上已响起了广播早操的歌声。“孝和班”的学生们都在热烈地跳跃着,活动在温暖的朝阳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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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①身后事——指善后的事,就是料理死后的事。
②神志不清——精神和知觉处于昏迷状态。
③慧眼——有神智的眼睛。
④惦念——挂念。
⑤忻——念“xīn”。
——九年一贯制试用课本《语文》第十一册第38页~第50页 (人民教育出版社1960年第一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