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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花淀》   ——孙 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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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22 16:53:09 | 只看该作者 |只看大图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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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花淀  ——白洋淀纪事之二  孙 犁  
月亮升起来,院子里凉爽得很,干净得很,白天破好的苇眉子潮润润的,正好编席。女人坐在小院当中,手指上缠绞着柔滑修长的苇眉子。苇眉子又薄又细,在她怀里跳跃着。  要问白洋淀有多少苇地?不知道。每年出多少苇子?不知道。只晓得,每年芦花飘飞苇叶黄的时候,全淀的芦苇收割,垛起垛来,在白洋淀周围的广场上,就成了一条苇子的长城。女人们,在场里院里编着席。编成了多少席?六月里,淀水涨满,有无数的船只,运输银白雪亮的席子出口,不久,各地的城市村庄,就全有了花纹又密、又精致的席子用了。大家争着买:“好席子,白洋淀席!”  这女人编着席。不久在她的身子下面,就编成了一大片。她像坐在一片洁白的雪地上,也像坐在一片洁白的云彩上。她有时望望淀里,淀里也是一片银白世界。水面笼起一层薄薄透明的雾,风吹过来,带着新鲜的荷叶荷花香。但是大门还没关,丈夫还没回来。  很晚丈夫才回来了。这年轻人不过二十五六岁,头戴一顶大草帽,上身穿一件洁白的小褂,黑单裤卷过了膝盖,光着脚。他叫水生,小苇庄的游击组长,党的负责人。今天领着游击组到区上开会去来。女人抬头笑着问:  “今天怎么回来的这么晚?”站起来要去端饭。水生坐在台阶上说:  “吃过饭了,你不要去拿。”  女人就又坐在席子上。她望着丈夫的脸,她看出他的脸有些红胀,说话也有些气喘。她问:  “他们几个哩?”  水生说:  “还在区上。爹哩?”  女人说:  “睡了。”  “小华哩?”  “和他爷爷去收了半天虾篓,早就睡了。他们几个为什么还不回来?”  水生笑了一下。女人看出他笑的不像平常。  “怎么了,你?”  水生小声说:  “明天我就到大部队上去了。”  女人的手指震动了一下,想是叫苇眉子划破了手,她把一个手指放在嘴里吮了一下。水生说:  “今天县委召集我们开会。假若敌人再在同口安上据点,那和端村就成了一条线,淀里的斗争形势就变了。会上决定成立一个地区队。我第一个举手报了名的。”  女人低着头说:  “你总是很积极的。”  水生说:  “我是村里的游击组长,是干部,自然要站在头里,他们几个也报了名。他们不敢回来,怕家里的人拖尾巴。公推我代表,回来和家里人们说一说。他们全觉得你还开明一些。”  女人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她才说:  “你走,我不拦你,家里怎么办?”  水生指着父亲的小房叫她小声一些。说:  “家里,自然有别人照顾。可是咱的庄子小,这一次参军的就有七个。庄上青年人少了,也不能全靠别人,家里的事,你就多做些,爹老了,小华还不顶事。”  女人鼻子里有些酸,但她并没有哭。只说:  “你明白家里的难处就好了。”  水生想安慰她。因为要考虑准备的事情还太多,他只说了两句:  “千斤的担子你先担吧,打走了鬼子,我回来谢你。”  说罢,他就到别人家里去了,他说回来再和父亲谈。  鸡叫的时候,水生才回来。女人还是呆呆地坐在院子里等他,她说:  “你有什么话嘱咐我吧!”  没有什么话了,我走了,你要不断进步,识字,生产。”  “嗯。”  “什么事也不要落在别人后面!”  “嗯,还有什么?”  “不要叫敌人汉奸捉活的。捉住了要和他拼命。”  那最重要的一句,女人流着眼泪答应了他。  第二天,女人给他打点好一个小小的包裹,里面包了一身新单衣,一条新毛巾,一双新鞋子。那几家也是这些东西,交水生带去。一家人送他出了门。父亲一手拉着小华,对他说:  “水生,你干的是光荣事情,我不拦你,你放心走吧。大人孩子我给你照顾,什么也不要惦记。”  全庄的男女老少也送他出来,水生对大家笑一笑,上船走了。  女人们到底有些藕断丝连。过了两天,四个青年妇女集在水生家里来,大家商量:  “听说他们还在这里没走。我不拖尾巴,可是忘下了一件衣裳。”  “我有句要紧的话得和他说说。”  水生的女人说:  “听他说鬼子要在同口安据点……”  “哪里就碰得那么巧,我们快去快回来。”  “我本来不想去,可是俺婆婆非叫我再去看看他,有什么看头啊!”  于是这几个女人偷偷坐在一只小船上,划到对面马庄去了。  到了马庄,她们不敢到街上去找,来到村头一个亲戚家里。亲戚说:你们来的不巧,昨天晚上他们还在这里,半夜里走了,谁也不知开到哪里去。你们不用惦记他们,听说水生一来就当了副排长,大家都是欢天喜地的……  几个女人羞红着脸告辞出来,摇开靠在岸边上的小船。现在已经快到晌午了,万里无云,可是因为在水上,还有些凉风。这风从南面吹过来,从稻秧上苇尖吹过来。水面没有一只船,水像无边的跳荡的水银。  几个女人有点失望,也有些伤心,各人在心里骂着自己的狠心贼。可是青年人,永远朝着愉快的事情想,女人们尤其容易忘记那些不痛快。不久,她们就又说笑起来了。  “你看说走就走了。”  “可慌(高兴的意思)哩,比什么也慌,比过新年,娶新——也没见他这么慌过!”  “拴马桩也不顶事了。”  “不行了,脱了缰了!”  “一到军队里,他一准得忘了家里的人。”  “那是真的,我们家里住过一些年轻的队伍,一天到晚仰着脖子出来唱,进去唱,我们一辈子也没那么乐过。等他们闲下来没有事了,我就傻想:该低下头了吧。你猜人家干什么?用白粉子在我家影壁上画上许多圆圈圈,一个一个蹲在院子里,托着枪瞄那个,又唱起来了!”  她们轻轻划着船,船两边的水哗,哗,哗。顺手从水里捞上一棵菱角来,菱角还很嫩很小,乳白色。顺手又丢到水里去。那棵菱角就又安安稳稳浮在水面上生长去了。  “现在你知道他们到了哪里?”  “管他哩,也许跑到天边上去了!”  她们都抬起头往远处看了看。  “唉呀!那边过来一只船。”  “唉呀!日本鬼子,你看那衣裳!”  “快摇!”  小船拼命往前摇。她们心里也许有些后悔,不该这么冒冒失失走来;也许有些怨恨那些走远了的人。但是立刻就想,什么也别想了,快摇,大船紧紧追过来了。  大船追的很紧。  幸亏是这些青年妇女,白洋淀长大的,她们摇的小船飞快。小船活像离开了水皮的一条打跳的梭鱼。她们从小跟这小船打交道,驶起来,就像织布穿梭,缝衣透针一般快。假如敌人追上了,就跳到水里去死吧!  后面大船来的飞快。那明明白白是鬼子!这几个青年妇女咬紧牙制止住心跳,摇橹的手并没有慌,水在两旁大声哗哗,哗哗,哗哗哗!  “往荷花淀里摇!那里水浅,大船过不去。”  她们奔着那不知道有几亩大小的荷花淀去,那一望无边际的密密层层的大荷叶,迎着阳光舒展开,就像铜墙铁壁一样。粉色荷花箭高高地挺出来,是监视白洋淀的哨兵吧!  她们向荷花淀里摇,最后,努力的一摇,小船窜进了荷花淀。几只野鸭扑楞楞飞起,尖声惊叫,掠着水面飞走了。就在她们的耳边响起一排枪!  整个荷花淀全震荡起来。她们想,陷在敌人的埋伏里了,一准要死了,一齐翻身跳到水里去。渐渐听清楚枪声只是向着外面,她们才又扒着船帮露出头来。她们看见不远的地方,那宽厚肥大的荷叶下面,有一个人的脸,下半截身子长在水里。荷花变成人了?那不是我们的水生吗?又往左右看去,不久各人就找到了各人丈夫的脸,啊!原来是他们!  但是那些隐蔽在大荷叶下面的战士们,正在聚精会神瞄着敌人射击,半眼也没有看她们。枪声清脆,三五排枪过后,他们投出了手榴弹,冲出了荷花淀。  手榴弹把敌人那只大船击沉,一切都沉下去了。水面上只剩下一团烟硝火药气味。战士们就在那里大声欢笑着,打捞战利品。他们又开始了沉到水底捞出大鱼来的拿手戏。他们争着捞出敌人的枪支、子弹带,然后是一袋子一袋子叫水浸透了的面粉和大米。水生拍打着水去追赶一个在水波上滚动的东西,是一包用精致纸盒装着的饼干。  妇女们带着浑身水,又坐到她们的小船上去了。  水生追回那个纸盒,一只手高高举起,一只手用力拍打着水,好使自己不沉下去。对着荷花淀吆喝:  “出来吧,你们!”  好像带着很大的气。  她们只好摇着船出来。忽然从她们的船底下冒出一个人来,只有水生的女人认的那是区小队的队长。这个人抹一把脸上的水问她们:  “你们干什么去来呀?”  水生的女人说:  “又给他们送了一些衣裳来!”  小队长回头对水生说:  “都是你村的?”  “不是她们是谁,一群落后分子!”说完把纸盒顺手丢在女人们船上,一泅,又沉到水底下去了,到很远的地方才钻出来。  小队长开了个玩笑,他说:  “你们也没有白来,不是你们,我们的伏击不会这么彻底。可是,任务已经完成,该回去晒晒衣裳了。情况还紧的很!”战士们已经把打捞出来的战利品,全装在他们的小船上,  准备转移。一人摘了一片大荷叶顶在头上,抵挡正午的太阳。几个青年妇女把掉在水里又捞出来的小包裹,丢给了他们,战士们的三只小船就奔着东南方向,箭一样飞去了。不久就消失在中午水面上的烟波里。  几个青年妇女划着她们的小船赶紧回家,一个个像落水鸡似的。一路走着,因过于刺激和兴奋,她们又说笑起来,坐在船头脸朝后的一个噘着嘴说:  “你看他们那个横样子,见了我们爱搭理不搭理的!”  “啊,好像我们给他们丢了什么人似的。”  她们自己也笑了,今天的事情不算光彩,可是:  “我们没枪,有枪就不往荷花淀里跑,在大淀里就和鬼子干起来!”  “我今天也算看见打仗了。打仗有什么出奇,只要你不着慌,谁还不会趴在那里放枪呀!”  “打沉了,我也会浮水捞东西,我管保比他们水式好,再深点我也不怕!”  “水生嫂,回去我们也成立队伍,不然以后还能出门吗!”  “刚当上兵就小看我们,过二年,更把我们看得一钱不值了,谁比谁落后多少呢!”  这一年秋季,她们学会了射击。冬天,打冰夹鱼的时候,她们一个个登在流星一样的冰船上,来回警戒。敌人围剿那百顷大苇塘的时候,她们配合子弟兵作战,出入在那芦苇的海里。  
1945年于延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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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发表于 2013-5-23 16:18:51 | 只看该作者
这是我们高中的语文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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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凳
 楼主| 发表于 2013-5-23 16:55:46 | 只看该作者
挺好看的,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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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板
发表于 2023-6-13 16:14:46 | 只看该作者
    拓展阅读
孙犁是一本永远读不完的书
作者:徐雪霏(天津日报社记者)

  日前,“高举伟大旗帜 坚持正确方向──坚守新时代文学人民立场分享会暨纪念孙犁诞辰110周年文学活动”,在天津市作家协会举办。第八届鲁迅文学奖获得者王松,作了《新时代山乡巨变──从生活到小说》主题分享,随后又与“我与孙犁”丛书的作者谢大光、卫建民、宋曙光,同现场近百名文学爱好者进行了阅读畅谈,并回答了与会者的现场提问。
  “我与孙犁”丛书于2022年7月,由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包括冉淮舟的《欣慰的回顾》、谢大光的《孙犁教我当编辑》、肖复兴的《清风犁破三千纸》、卫建民的《耕堂闻见集》和宋曙光的《忆前辈孙犁》五册。该丛书自出版后,市场反馈良好,不足一年便告售罄。2023年5月,适逢孙犁诞辰110周年,天津人民出版社重印了“我与孙犁”丛书。时隔一年,几位丛书作者在分享会上谈起孙犁,仍有讲不完的话题……

    谢大光 百花文艺出版社原副总编辑
    怀念与孙犁聊天的那些日子
  我第一次读到孙犁的作品,还是在上小学的时候。我家不是书香门第,没有什么藏书,姐姐的课本就常被我偷偷拿来翻看。姐姐正在上中学,那时的中学语文课本,所选课文多是经过时间考验的文学名作,孙犁的《荷花淀》就在其中。我从小出生在城市,对农村生活没有什么亲身体验。读起《荷花淀》只觉得文风清爽,就像是“带着新鲜的荷叶荷花香”。
  后来又读到《白洋淀纪事》,让我对这位作家的兴趣更重了一些,我总在猜想这位作家一定有着和女人一样丰富的情感,否则他怎么能在同时代的妇女身上,分辨出她们的细微差别呢?可惜,这时我已参军离开天津。从军六年,辗转于山林边塞之间,远离家乡,远离亲人,只有这本《白洋淀纪事》在夜晚陪伴着我,让我真正懂得了感情,懂得了生活。
  1978年,百花文艺出版社酝酿复社,编辑李克明和孙犁是冀中战友,刚回来就带着我和李蒙英去看望孙犁。这是我第一次拜访孙犁先生,总听闻孙犁脾气古怪,不近人情,作为编辑跟他打交道更是困难,一言不合就会被拒之门外,可这些形容与我心中的孙犁却相差千里。究竟他是怎样一个人呢?
  我带着矛盾的心理推开了孙犁住室的屋门,那是一间相当于小型会议室那样大的屋子,一排半人多高的书柜将房间隔成了两半,外面一半是书房兼会客室,越过柜顶,可以看到里面摆放着一张挂着旧蚊帐的木板床,是孙犁的卧室。这屋子中看不中用,冬天灌风,夏天漏雨,十分嘈杂,住着并不舒服,更不适于写作。可就是在这样简陋的房子里,孙犁创作出了晚年大部分著作。
  我曾不止一次在文章中提到过孙犁的笑声。他的笑仿佛有一股不可言传的力量,常引我到这里来。初见他时,我不敢说话,只坐在旁边默默观察。这位历经风雨的作家平静地坐在我的面前,脸上现着淳厚的微笑,眼睑低垂着,显得有些神秘。突然,不知说起什么,孙犁仰脸笑了起来,那笑声清亮、爽朗、畅快,是像孩子一般毫无顾忌的笑声,我想只有真诚地热爱生活的人,才会发出这样的笑声。听到这笑声,我不由眼睛一亮:这正是《荷花淀》的作者应该有的笑声。
  在有些人看来,孙犁是个古板的怪人。进城三十多年,他依然保持着河北农村的生活习性。素食清茶,布衣布鞋,玉米面加上山药蛋或胡萝卜煮成的粥,是他最喜欢吃的佳肴,一顶旧蚊帐是战争时期部队所发,至今已无法补缀浆洗,却还在使用。他从不看戏看电影看电视,几乎与任何一种娱乐绝缘。唯一一次是1976年1月,周总理逝世,为了向敬爱的周总理告别,去邻居家看了一回电视。有人说,孙犁看破红尘了。孙犁表示:“我红尘观念很重,尘心很重。我从来也没有想到西天去,我觉得那里也不见得是乐土。”
  后来,百花文艺出版社筹备创办《散文》月刊,我参与这项工作,终于有机会向孙犁约稿。他特地将新开篇的一组“乡里旧闻”交给我,发在创刊号。散发着油墨香的刊物递给先生时,也许让他想起了在报社编发“文艺周刊”的日子,我们都很兴奋,随后他答应每期都给我们写一组。自那以后,我常到家里看望他,开始是约稿、取稿、送校样,后来,有事没事也来聊天。我很享受与先生在这间房子里无拘无束地聊天。
  1988年8月10日,孙犁迁居学湖里。新居比多伦道条件好,有暖气,生活方便,但屋子矮了,间量小了,没有院子,出门要上下楼。我第一次到新居看孙犁,老人穿了件新衣服,加上环境有陌生感,感到双方都有些拘束,聊起来不像原来那么放肆。我开始怀念那个破旧的房子。
  1997年夏天,听郑法清说,孙犁住进了医院,我和几位同事相约去探望。一间挺大的病房,孤零零放着一张病床,先生闭眼躺着,原来高挺的身材,瘦小了很多。我握住先生的手,刚要说话,先生突然睁开眼,问:“万振环有来信吗?”我心中惊喜,连说:“有哇,有哇。老万来信,每次都要问到您。”先生又闭上了眼。这是我与先生最后一次聊天。
  先生离开我们二十余年了,先生留下的文字一直与我们生活在一次,读起来仍然直指人心。早些年读过孙犁《远的怀念》,里面一句话我印象很深:“远也很爱惜自己的羽毛,但他终于被林彪、‘四人帮’迫害致死。”当时疑惑,这里为什么加了一个“也”字?后来与先生交往多了,就明白了,先生自己就是爱惜羽毛的人。作家的羽毛是文字。
  作家离世之后,作品还能不断获得新的读者,影响还在静静地渗透、扩大,这样的作家是不死的,对于以文字为生命的人,这是至高无上的荣誉,任何奖项或称号都不能与之匹敌。非常怀念那些年与先生闲聊,我在《孙犁教我当编辑》一书中,有一篇文章《耕堂聊天记往》,就让这本小书当作与先生聊天的继续吧。

    卫建民 《中国发展观察》原总编辑、副社长
    与孙犁通信是我的精神支撑
  我二十岁之前,从未接触过孙犁的作品,也不知道孙犁这位作家。20世纪70年代末,我去武汉上大学,专业是经济,兴趣却是文学,曾买到一本谈文学创作的小册子,内有孙犁谈文学创作的一篇文章,风格独特,语言粹美,没有枯燥、空洞的理论。从此记住了文学界有这样一位老作家。
  到北京工作后,正是文学复兴的80年代。孙犁在《人民日报》开设“小说杂谈”专栏,不定期发表简短的文学札记,我读完后,将这些札记剪贴在一个笔记本上,并写下读后感。从那以后,我开始购买、搜集孙犁的文学作品,真到了狂热的地步。他的《铁木前传》,使我领略了孙犁风格的魅力。
  1986年,我去天津,《散文》的朋友带我去见孙犁。孙犁穿着深灰色中式上衣,戴着黑色袖套,面容白皙、清癯,浑身一尘不染。我鼓足勇气,开始了我们的第一次对话。
  “这几年,”我说,“在您所有的散文中,《鞋的故事》,是情绪最好的一篇。”
  “对!”孙犁强调地说,“你的感觉很好。有那样的情绪,真不容易。”
  “您是个主观的作家,但不是王国维‘不必多阅世’意义上的主观;偏偏是阅世深了。您不能冷静,哪怕是只言片语,也带情感。”
  孙犁仰起头,思索了一会儿,说:“有道理!王林同志也说过,孙犁就是给人写信,也有情感。”
  在我看来,孙犁是生活在情感世界,靠情感维系自己的艺术生命,又是以自己的情感打动人心的作家。他的情感的表现,是节制的,净化的。因有节制,便呈强烈、有度;因有净化,便呈美丽、精纯。
  回到北京,我将这次与孙犁见面的场景,写成了一篇文章《去见孙犁》,并恭恭敬敬誊抄一份,寄给孙犁,请他审阅。孙犁很快退我,用红铅笔在稿子上端写了“看过”二字,还改正稿子中的三个错别字。我将稿子寄给吴泰昌同志,他刊发在《散文世界》杂志上。
  从此,我和孙犁开始了长达十几年的交往和通信,直到老人家去世。起先,孙犁爱用明信片,偶尔也写在手边的稿笺上,并不专用一种信笺。后期的信,大多用毛笔写在毛边纸或宣纸上,而且越写越长,数量也多起来,频次密集。我数了一下,一共72封,但有10封找不到了,最终只有62封收录在《耕堂闻见集》里。
  我素知孙犁爱喝玉米面粥,每年秋收后,就让在老家的妻子找一点新玉米面,寄给孙犁。从信中能看出,老人家很喜欢。我年轻时偏激执拗,工作使我苦闷,与孙犁通信是我那段时间的精神支撑。
  当年我写给孙犁的信没有留底,以为都不存在了。后来在晓玲大姐(孙犁小女儿)整理老人遗物时,发现几封旧信,我感慨不已,加倍珍藏。
  孙犁晚年,闭门读书,以书为友,开始写读书记。他给我的不少信,就是读某种书的消息。这些信件,有的发表在报刊上;有的是他以“耕堂函稿”的总题目,自行发表;有的还以专题性的,如“读书通信”发表;书信是孙犁晚年写作的一种文体。
  孙犁逝世后,二十年间,他的作品继续被编辑出版,以各种形式广为流传,与同时代的作家相比,孙犁作品出版数量最多,最受读者欢迎;研究孙犁的文学道路,重新评价孙犁在现当代文学史的地位及影响,在学术界已有可观的成果。我要特别指出,以老革命、老作家的资格,在社会转型期能活出自我、从不迷失的孙犁,他的坚守知识分子的尊严,淡泊名利的处世风格,他的“干净”,他的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操”,更是一本读不尽的大书。

    宋曙光 《天津日报》原文化专副刊中心负责人,高级编辑
    孙犁为《天津日报·文艺周刊》倾尽一生心血
  早在2013年,孙犁百年诞辰期间,我就萌生了想编一部纪念文集的想法,并已经做好前期准备,但因为时间和精力所限,最终未能如愿。这个遗憾埋在心里,成为我的一个心愿。2022年7月,孙犁逝世二十周年,我终于策划完成了“我与孙犁”这套纪念丛书,了却了这个酝酿近十年的心愿。
  孙犁先生作为《天津日报》的创办者之一、党报文艺副刊的早期耕耘者,无疑是我们的一面旗帜。在新中国文学史上,孙犁以他独具风格、魅力恒久的文学作品占有重要地位。他在文学创作、文艺理论、报纸副刊等方面,均有丰厚建树。孙犁病逝后的转年,天津日报报业集团为孙犁建成的汉白玉半身塑像,便矗立在天津日报社大厦前广场,铭文寄托了全体报人的共同心声:“文学大师,杰出报人,卓越编辑。任何人只要拥有其中一项桂冠就堪称大家。但孙犁完全超越了这些……”
  孙犁先生离去之后,我常与他的书籍为伴,这是逝者留下的唯一财富。每每阅读都会有新的感悟,似乎孙犁仍旧陪伴着我们,感觉不到岁月在流逝。从2010年至2017年,在我主持《天津日报》文艺副刊工作的那些年,每到孙犁先生忌日,我仍然会在版面上组织刊发怀念文章。这种看似不成文的规定,其实是源于一种很深的感情因素。
  1949年1月,随着天津解放的炮火,孙犁进城参与创办中共天津市委机关报《天津日报》。1月17日,《天津日报》创刊,3月24日,他与郭小川、方纪等,共同创办了“文艺周刊”。自此,孙犁与《天津日报》同行五十三载,他培育知名作家,奋笔耕堂,著述传世,全情注入,竭尽心血。孙犁是党的文学事业、新闻事业的骄傲,是天津这座城市和《天津日报》这张报纸的荣耀。
  1975年10月,我到《天津日报》工作后,便知道了孙犁的名字,开始读他的作品。1977年元月2日,我被调到了文艺组,上班第一天就去拜访了孙犁。那天,我拿着两份干部履历表,来到多伦道报社宿舍,敲开高台阶上的房门,一位清瘦、高挑儿的老人迎了出来。我表明来意,孙犁将我引入屋内。我那时不到二十岁,见到前辈难免紧张,说了两句客套话就离去了。但孙犁留给我很深刻的印象,连同他那独居的寓所,都有一种极为简朴的感觉,言谈举止,更像是一位和蔼的老人。
  1979年1月4日,“文艺周刊”复刊,我为此写了一条复刊消息,同时刊登在复刊的第一期版面和《天津文艺》上。复刊前的一些准备工作,都曾征得孙犁的同意,特别是请回老编辑李牧歌,以便重新联系和集结起新老作者队伍,使“文艺周刊”继承原有的优良传统。和她一同回来的,还有她的丈夫邹明,也是孙犁亲自提出的。
  我最初编辑“文艺周刊”时,是负责诗歌稿件。我把自己想约一些大诗人作品的想法,告诉给孙犁,希望能得到老人的支持。孙犁听后,表示赞同,主动代我撰写约稿信。1979年5月12日,我在向田间约稿时,孙犁将他写给田间和曼晴的两封信交给我,嘱我一并寄给两位诗人。很快,田间就寄来了他的诗稿,并请我代他向孙犁问好。那天,我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去见孙犁,高兴地请老人看了田间的来信和诗稿。唯一感到遗憾的是,我只留存下了田间的回信,却没有留下孙犁写给他们的约稿信,哪怕是留下复印件。
  孙犁对青年作家也十分关注,并不厌其烦地给他们写信,谈读过他们作品后的感想。1979年,铁凝的小说《灶火的故事》就是由孙犁转给《文艺》(增刊)的,并在1980年第3期上刊发,经《小说月报》转载后,使作家坚定了写作的信心。孙犁在给铁凝的信函中,谈到这篇小说时,给予了肯定,这对铁凝后来的创作,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我还曾陪同从维熙、房树民,到医院去看望病中的孙犁。当他们将自己的新著和鲜花,摆放在孙犁的病床前,心中充满了感激之情。当年,正是孙犁耕耘的“文艺周刊”,给了他们创作上的极大鼓舞和支持,使他们的人生起点有了文学的追求,成为文坛上的“参天大树”。他们的成长离不开“文艺周刊”的关心与培养。
  回顾几十年的报纸副刊编辑工作,我们最需要做的,就是如何继承前辈编辑的“真传”,将他们在党报副刊园地的奉献精神传承下去。有研究者提出:孙犁编副刊的方法,逐渐发展成为新中国报纸副刊编辑的“文艺周刊”传统,办一个刊物、形成一套方法、培养一个作家群,孙犁首当其冲。孙犁是报纸副刊编辑传统与“文艺周刊”作家群的引领者。随着“我与孙犁”丛书的出版,孙犁研究领域将豁然打开一片新天地。

记者后记
  几位作家各自谈论着他们与孙犁相处的过往,话语间尽是对先生的敬仰与怀念。从他们的表述中,我渐渐描绘出一个愈发清晰的老人形象:他不喜热闹,却从不将与他谈论文学的人拒之门外;他生活朴素,文学是他唯一不变的追求;他一生奉献,毫不吝啬对后辈的关照与提携。诚如作家王松在会上所说:“孙犁先生是一本永远读不完的书。”先生人虽故去,但他的文字替他留在了这个割舍不掉的世间,将他的思想和精神留存下来,影响着一代又一代热爱文学的人。

——来源:《天津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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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6-19 11:18:22 | 只看该作者
很喜欢《荷花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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